<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昨晚一阵雷雨,想起下乡的地方,想起了青春纯朴的农村姑娘——田花。</p><p class="ql-block"> 下放那年我还不到十六岁,生产队当我是“小把戏”不作正劳力使唤,让我随牛妹叽放牛,这份差事正如我愿,让我联想起那骑在马背上奔驰的威风。</p><p class="ql-block"> 当晚难眠,恨不得快快天亮……。</p><p class="ql-block"> 没多久我便融入那帮放牛娃一起。牛妹叽大我月份,机灵能干,跟着他玩会了捉鱼捞虾、採莲挖藕、打结解索、划船淌水……</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一天清晨,随牛妹叽来到大堤尾端,那里坟墓堆堆,嗖嗖寒气,青草却生长得茂盛,提醒我短牵牛绳,当心踏坏坟垛。</p><p class="ql-block"> 堤坡下更是绿草葱葱,开满了白色小花,远远望去如蒙上了一层绒绒白纱。</p><p class="ql-block"> 一位身着白色衣裤,长发飘逸的姑娘正弯身採摘,她目不斜视,旁若无人。</p><p class="ql-block"> 她离我很近,却无意与我搭讪,偶尔抬头,嫣然一笑,几缕发丝沾在白晰小脸旦上尤显清秀。仅那么一瞬,又沉浸于她的世界。</p><p class="ql-block"> 她把采摘的束束白花细心的覆盖在一座坟上,反复整理着,意欲形成一个花堆,直到妥贴如意后双手合十胸前,低头静默许久,然后悄然消失在沿荷塘树丛的小路。</p><p class="ql-block"> 我有些好奇,她那装束和不合时宜的长发与众不同,尤其那弯腰采摘的身姿,给我留下淡淡的美感。</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有天我们在大堤对面的港边放牛,很巧,她又出现了,仍然一身白,露水打湿了她的衣衫,她低垂着头,凝视着涌动的流水,长发遮掩了她的面庞,在这稀有人往避处,仿偌天仙下得凡间,更似镶嵌在淡绿中的白玉。</p><p class="ql-block"> 她嘴唇不停的颤动,像是在自言自语唸叨着什么,似泣似笑,我拘束的轻轻退后,不忍扰乱了她的思绪。</p><p class="ql-block"> 牛妹叽小声告诉我,“她是富农份子田瞎子的女儿,叫田花。她妈妈三年前正是从这里投水滃死的,自那以后,她整个变了,不与人往来,常常看到她来这里发呆”</p><p class="ql-block"> 隐约听得远处传来微弱的呼唤“田……花,田……花,回来哟!”那声音在静谧的田原中颤抖,瑟瑟凄凉。</p><p class="ql-block"> “田花姐,你爸爸在叫你啦,回去吧!”她似乎是听到了,默默转身,上了田埂慢步回走。</p><p class="ql-block"> 目送渐渐远去的白色背影,不由心生怜悯。她不过十八•九岁,在农村正当谈婚论嫁、许配人家的好时节……</p><p class="ql-block"> 我把所见说给同屋的知青们听,他们只是叹息几声,并未表露出惊讶。 也是,那年代已见怪不怪了,除了惋惜和同情又能如何呢?</p> <p class="ql-block"> 除了放牛,也常安排我做些如拖草、翻粪塅、车水之类的杂活。与我车水搭挡的竟是田瞎子,他面容憔悴、白发稀疏、身躯佝偻,行走靠手拄竹杆点路。</p><p class="ql-block"> 他双手伏住水车横杆,吃力的蹬着轱辘。我有印象,那是在大队部操坪开“忆苦思甜”大会上见过,他战战兢兢地站在“四类份子”之列。我还以为他七老八十了,可他说还不到六十岁呢。</p><p class="ql-block"> “你的眼睛看不见了吗?”</p><p class="ql-block"> “还是有点光的,只是很模糊了”。</p><p class="ql-block"> 他说年轻时是个戏痴,只爱唱戏,方圆几十里都请他去唱,因此把祖传田产都败光了,“唉!还是划了个富农成份”。</p><p class="ql-block"> 不难看出他年轻时面目定是端正的。“那时都唱些什么?能唱几句听听吗?”我有意引开话题,“都是歌颂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古戏,都是封、资、修大毒草。现在不许唱了,多年不唱了,我再也不敢唱了”。</p><p class="ql-block"> 田间歇息时他指着荷塘边一间茅草屋,邀我去他家喝茶。</p><p class="ql-block"> 湖区的房屋多是杉树或粗竹搭架,用稻草缠芦苇杆,再用泥巴拌牛粪糊墙。田嗲家虽破旧不堪却打理得干干净净。</p><p class="ql-block"> 听得屋里有女人唱戏,“家里来客人啦,田花,快!烧水泡芝麻豆子茶!”</p><p class="ql-block"> 一会田花从里屋出来,田嗲介绍:“队里知识青年小王”,我微笑着起身站直,她转而回房捧来大把青莲送我手上,仍然漠然的微笑着。</p><p class="ql-block"> 她在灶台边坐下,麻利的绕了个草把点燃塞进灶堂,不一会水开泡茶。田嗲端上芝麻豆子茶,很开心的笑着说我是多年来第一位客人。</p><p class="ql-block"> 我捧茶坐下,侧头望着朝里屋走去的田花。</p><p class="ql-block"> “唉!我女儿可惜了啊!从小就听话,又会读书,还会……”,说着说着,用披在肩头的手巾抹去眼泪,我轻抚着老人手背,不知怎样去安慰他。</p><p class="ql-block"> 有天相传大队部放映芭蕾舞剧《白毛女》,农村放电影如过盛大节日。我和平哥换上干净衣裤,穿上胶鞋将要出发,其他几个却改变了主意,说能倒背如流了,不如在家休息实在。</p><p class="ql-block"> “说好了去的,又不去了,走!我们两个去”,平哥赌气的对我说到,我只能随着他,心里却很犹豫。</p><p class="ql-block"> 距大队部有四、五里路远,到达时天色已麻麻黑。一眼望去,田埂上条条人流正朝大队部湧来。</p><p class="ql-block"> 操坪东头已挂起白色银幕,周围树杆枝叉上都爬满了人,大坪里人头攒动,一片乌泣呐喊。</p><p class="ql-block"> 电影是开映了,嘈杂和喧闹依旧且不会有息声的可能,农民大多的目的并不在欣赏电影,他们需要的正是这种人挤人的热闹。屏幕上时而几只大手掌此起彼落,时而出现人头大剪影,这电影笃定是没法往下看了。</p><p class="ql-block"> 已听得远处闷雷隆隆,天边白光闪闪。</p><p class="ql-block"> 平哥双眼瞪着我,把头一甩,示意走人。</p><p class="ql-block"> 好不容易挤出操坪,全身已是大汗浸透。</p><p class="ql-block"> 我提议插近路,“只是……”</p><p class="ql-block"> “只是什么?”平哥烦躁的反问,</p><p class="ql-block"> “上了大堤有段路是坟地!”我怯怯地说,</p><p class="ql-block"> “老子鬼都不怕,怕什么坟地?插近路!”平哥把手一挥。</p> <p class="ql-block"> 我跑在前面带路,豆大的雨点伴着闪电涮涮袭来。</p><p class="ql-block"> 跌跌撞撞、呲呲滑滑总算跑过田埂窄道,再奋力就上了大堤,天黑不见五指,暴雨挡住了视线,脚下一滑,我啪的重摔在地,平哥仗着身高脚长,箭步越我而过直奔堤面。</p><p class="ql-block"> 此刻,一个震耳欲聋的霹雳炸雷,一道刺眼的闪电欲把天地撕裂,刹那间大地如同白昼,只听得平哥撕心裂肺的嚎叫“鬼!鬼……鬼啊……鬼……!”他连滚带爬从我身边擦过。</p><p class="ql-block"> 就那一瞬,我依稀见到前方出现一白色身影,晃而被黑夜吞没,顿感毛骨悚然,我拔腿忘命回奔。</p><p class="ql-block"> 已追不上平哥,这一路不知多少次摔倒又爬起滚过来 ,我只感喉干舌苦,气喘嘘嘘,心都要蹦嗒出来,眼冒金星,双腿瘫软不由自己,斜倒田埂再爬不起来。</p><p class="ql-block"> 直到隐偌听得雄哥呼唤声,眼前总算出现一线光亮。</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雄哥是知青组中的大哥,他把我背进屋时,见得平哥浑身泥泞不堪,屁股着地、背靠门槛、眼神呆滞、口喘粗气……</p><p class="ql-block"> 知青们不知发生了什么,围观着你一句我一句扑哧发笑,“一个白毛女至于把你俩堂堂汉子吓成这等模样?”。</p><p class="ql-block"> “倒底发生了什么?!”雄哥严肃的问到。</p><p class="ql-block"> “漆黑一遍……我只顾埋头狂跑,一道闪电寒光,嗨……呀!一个披头散发、浑身白色……劈面立在眼前嘻笑的望着我,那一瞬……我连汗毛都竖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平哥耷拉着头有气无力、结结巴巴的自言自语重复述叨着那惊恐一幕,“你编、编故事吧,哈哈哈!”,又惹得知青们咯咯直笑,“你们还笑得出, 我崽就扯哒一句白…… 真的碰到鬼了呀,过去我不信……唉哟!老子今天……魂都……”</p><p class="ql-block"> 雄哥指着我“你说!怎么回事?”我无力的点了点头。</p><p class="ql-block"> 好些天,平哥说他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出现暴雨中那披头散发让人汗毛竖起的那张脸……。</p><p class="ql-block"> 他说起话来舌子打糯,嘴唇发颤且伴有口吃,而我通身酸痛乏力如害了一场大病。</p><p class="ql-block"> 我茫然地望着窗外,散懒的凝望着远处的港堤……。</p> <p class="ql-block"> 恍然!我如触电般意识到了什么!“平哥!平哥!不是!不是鬼!”平哥忽的从床上坐起“什么……?”。</p><p class="ql-block"> 知青们瞪大眼睛相视着,从茫然不解到终于幡然大悟回转神来……。</p><p class="ql-block"> 一年后我转点去了湘北农村,那边靠近铁路交通较为方便,也听说那边有招工的机会。</p><p class="ql-block"> 几年后下在沅江同队的知青也或招工或读书都陆续离开了那里。</p><p class="ql-block"> 四十多年过去,我不曾踏上那遍土地。</p><p class="ql-block"> 退休清闲了下来,一种怀旧心里驱使, 初冬的一天我蹬上了去沅江的大巴, 近两小时便到达草尾,再乘中巴很快来到了当年大队部所在地———大同闸,离下放的生产队已不远了。</p><p class="ql-block"> 那里变样了,蜿蜒的河堤已拉成笔直,堤上起伏错落的杨柳消失了,两排齐刷刷高耸的杉树延伸远处;大堤上绵延起伏的茅草屋被两三层的砖瓦屋取代迁至大堤内侧。</p><p class="ql-block"> 重游故地竟觉陌生,环顾四周 我已找不到从前的感觉。</p><p class="ql-block"> 不远处老农几个正围坐麻将桌享受着冬日暖阳,我上前问路,竟被其中一人认出,哇!他便是当年的牛妹叽,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今的他已背驼如弓,皱纹满面。</p><p class="ql-block"> 他说儿女们都外出打工了,去得远的连春节也难回家,现在留在家的多是老人和孙辈们。</p><p class="ql-block"> 当年生产队的老人们都已作古,就连那时的壮劳力也几乎呜呼。</p><p class="ql-block"> 知青屋早已不复存在,而那块宅基地还荒芜的躺在那里,超人高的野草杂树酷似一座墓堆,不由心生悲凉……</p><p class="ql-block"> 顺着牛妹叽指点,透过荷塘边杂乱的芦苇丛依稀看到两个凸出的土堆,他告诉我那里埋葬着田花和她的父亲。</p><p class="ql-block"> 七二年冬天的一个雨夜,田花失踪了,几天后在河的下游回水湾被人发现……</p><p class="ql-block"> 田嗲把女儿葬在了屋后荷塘边上,半年不到田嗲也过世了,他无亲无戚无后,队里人为他简单料理了后事,便葬在了田花的旁边……。</p><p class="ql-block"> 都说想去下乡的地方看看, 因青春耗费在了那里, 留下了太多的回忆。</p><p class="ql-block"> 尽管现在的交通方便,可一生从磕磕碰碰、踉跄蹒跚中走来,能否再度回望,怕是有心也无力了。</p><p class="ql-block"> 可多少年来每当电闪雷鸣狂风雨夜,田花那被风吹乱的长发、那白色的背影、那漠然的微笑……如幽灵般浮现于脑海,冥冥之中常隐约听得田嗲那凄怜的呼唤声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往事回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鲁 英</p><p class="ql-block"> 写于2020•11•21•</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