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調查：考辨劍閣「南宋皇墳」

陈大葱

傳聞川北劍閣山區有座「宋代皇墳」。

去過的人告訴我：那地方風水極佳，面積非常大，地表有許多巨大的石人石馬石獅子，還有塊三米多高的石碑倒伏在那裡（太重，無法翻轉看內容）……當地村民都說那裡埋著一位宋代皇帝。

其言鑿鑿。但這，有可能嗎？

翻檢史料。

北宋帝陵在河南鞏義市附近，即當地人稱為「堌堆」的地方。太祖趙匡胤、太宗趙光義以及真宗趙恆、仁宗趙禎、英宗趙曙、神宗趙頊、哲宗趙煦都葬在那裡。被金人擄去後死在北方的徽宗趙佶和欽宗趙恆，前者歸葬於浙江紹興的宋六陵，後者亦歸葬於鞏義永獻陵。

題外話：金滅北宋後，扶植降將劉豫為「大齊」國傀儡皇帝。為向金國繳納巨額「歲貢」，劉豫竟設立了史上僅有的政府盜墓機構「淘沙官」，打起死人主意。宋史有載：「（紹興二年）四月……麟籍鄉兵十餘萬為皇子府十三軍。分置河南、汴京淘沙官，兩京冢墓發掘殆盡。」

南宋的帝陵則集中於浙江紹興東南。高宗趙構、孝宗趙眘、光宗趙敦、寧宗趙擴、理宗趙昀、度宗趙禥都葬在那裡；但惟有被元軍俘去的恭帝趙顯葬處不明；最後兩個幼帝，端宗趙昰葬於廣東省新會縣，趙昺墓地在廣東深圳赤灣村。

題外話：受元朝委任掌管江南佛教事務的黨項族僧人楊璉真迦，為建寺廟籌集資金的手段竟也是掘墓。《元史》記載：「發掘故宋趙氏諸陵之在錢塘、紹興者極其大臣家墓凡一百一所。」

難道劍閣那墓埋著的是宋恭帝趙顯？兩宋十八帝中，只有他葬處不明。

繼續檢索資料。

公元1276年正月，元朝丞相伯顏率蒙古大軍雲集臨安城下，南宋部分宗室成員在乞和未遂後，裹挾著年僅6歲的少帝趙顯（宋恭帝、幼帝）出城投降。《元史》記「賚傳國玉璽及降表詣（伯顏）軍前」請降。另一些主戰的大臣則在文天祥、陸秀夫的帶領下，保護著另外兩位皇子（趙昰、趙昺）南逃，繼續抵抗。

《元史》——「伯顏以宋主顯至上都，制授顯開府議同三司檢校大司徒，封瀛國公。」

至元二十年（1283年），忽必烈忽然覺得，至大都生活了6年的趙顯有點「不宜」，為了讓他更「宜居」一點，把他送到了北方的上都（內蒙古錫林郭勒盟正藍旗）居住。

至元二十五年（1288年），十八歲的趙顯突然對佛學發生了「興趣」。「宋主以王位來歸，學佛修行，帝（忽必烈）大悅，命削發為僧寶焉。」

在去薩迦之前，趙顯還在甘肅居延住過一段時間。還有記載，他在這兒娶了一位蒙古公主，留下了一個叫趙完普的兒子。可能忽必烈覺得甘肅也不是很宜居，最終將他打發到了西藏薩迦寺。該寺是元朝在藏地的皇家寺院。

從此趙顯這個名字再也沒有出現在漢史中。之後對於他的記述，全部來源於藏文史料。

按照藏文《新紅史》的記載，趙顯曾擔任薩迦總持，成為一名高僧。憑借深厚的漢文功底，他在佛經漢藏對譯方面顯示出了極深的造詣，翻譯了極為深奧的佛家邏輯學專著《因明入正理論》、《百法明門論》。在薩迦寺被尊稱為「合尊」，藏語意為「天神家族的出家人」。藏文《如意寶樹史》在編輯「後弘期大譯師名次錄」時，將他的名字列在管洛.熏奴貝（《青史》作者）和多羅那它（《印度佛教史》作者）之前，這可以看做是藏族學者對他功績極高的褒獎。

藏文史料《漢藏史集》中記載：「元英宗請人占卜，卦雲’將有西方僧人反叛，奪取皇位’。英宗派人探查，見合尊身邊從者雲集，帝驚，使殺之，血出如乳。」

被殺時「血出如乳」（出白血）是藏族認為冤死的特徵。由此可見，藏族學者認為趙顯是含冤而死的。

趙顯的後事，再無只言片語記載。其葬身之地更無從查考。

好奇之下，決定去實地一探究竟。

從重慶去目的地，車程約四百公里。是日天氣甚好，初冬難得的小陽春。

以下視頻為所見實景：

據說這樣的椅子形地貌（背面有山脊如靠背，兩邊有餘脈如扶手，中間有台地如坐板，前景開闊），是極佳的風水寶地。

椅子背後的來山蜿蜒如龍，也是大有講究。

台地右側倒地的石馬

台地左側倒地的石馬

台地前端有個面積不大的水塘。以我經驗，這應該是當年就地燒磚時留下的取土坑。四川地區不少大型磚室墓前，都有這樣的遺痕。

遺憾的是，之前聽說的伏地巨碑遍尋不得。但見上山的土路上，有新近出現的挖機痕跡……顯然有人在覬覦並盜取這裡的文物了！

墓地遺址現場看不到任何顯示該處已納入官方保護視野的標誌。這太不合情理了。

終於在台地左邊椏口一棵古柏樹下看到了一塊新刻的石馬嶺簡介碑：

看來關於“宋代皇陵”的傳說便源於此碑了。但村民所記無據可考，顯系牽強附會。倒是該墓的破壞時間，可以部分採信。

從遺址散布的石像生風格看，該墓斷代南宋當無爭議。但其規模雖大，與已知的兩宋帝陵相比，還是小許多。帝陵之說看來不靠譜。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這已經川渝地區已知宋墓中規格最高的了。其間埋葬的會是誰呢？

我在那棵古柏之下誦讀碑文時，一個與“皇上”諧音的名字突然掠過腦海：黃裳！

這靈光一現的聯想，令我喜出望外。劍閣歷史上同時代地位與此墓匹配的，也只有他了。

黃裳，隆慶府普成（今四川劍閣）人，字文叔，號兼山。生於高宗紹興十六年(1146年），卒於光宗紹熙五年(1194年）。他曾輔佐過孝宗、光宗、寧宗三朝皇帝，先後任國子博士、中書捨人、待講、禮部尚書等職。

黃裳通曉天文地理歷史，堪稱南宋朝廷裡一部行走的資治通鑑。他是寧宗趙擴的老師，也是舉薦朱熹入朝的伯樂。（宋史中的黃裳列傳長三千五百餘字，欲知其詳者可自行查閱）

黃裳有多牛呢？

作為帝師，他曾精心繪制過八幅圖用於教學。八幅圖分別名太極圖、三才本性圖、皇帝王伯學術圖、九流學術圖、天文圖、墜理圖、帝王紹運圖、百官圖。這八幅圖又稱紹熙八圖，可惜其中五圖已經失傳。所幸天文圖、墜理圖和帝王紹運圖1247年由王致遠刻在石碑上得以流傳至今（現存在蘇州文廟博物館，皆定為國家一級文物）。

黃裳所繪天文圖、墜地圖、帝王紹運圖碑刻，1961年被國務院公布為全國重點保護文物。與故宮、長城等同列首批國保，足見其珍貴！

《天文圖》是世界上現存最早的一張具有二十八宿名稱的天文圖，在天文學史上具有重要科學價值。現存天文圖碑總高約2.45米，寬約1.17米，上部為一圓形全天星圖，比較詳細地描繪了天體形態，重點繪出了內規、外規、黃道、赤道、銀河等內容；下部為《天文圖說》，概述了地體、北極、南極、赤道、日、月、黃道、白道及現象。

此圖是根據北宋元豐年間（公元1078-1085年）的觀測結果繪製而成，全圖共刻恆星1440顆。歐洲直到15世紀才繪制出類似的星圖，但著錄在星圖和星表上的星數也僅有1022顆。

英國著名科學家李約瑟者在《中國科學技術史》中以「中國的平面球型星圖以公元1193年繪制的為最有名」評價《天文圖》。同時，他在書中指出：「中國在公元三世紀到十三世紀之間保持一個西方望塵莫及的科學知識水平」，前蘇聯斯大尓採夫著《中國天文學簡史》中翻譯了星圖說明文字全文，法國雪萬奴斯等人的《東亞隨筆》詳細介紹了該圖，美國天文學家魯夫士和日本天文學家新城新藏分別有《關於蘇州天文圖》和《評蘇州天文圖》專論，日本科學史家藪內清著的《中國的天文學》里有專章介紹，標誌著十二世紀黃裳的《天文圖》所具有的世界意義和科學價值。

黃裳的《墜理圖》碑為宋代政治地理圖，是我國現存最古老的石刻地圖之一。《墜理圖》碑高2.2米，寬1.05米，碑頂端纂「墜理圖」三字。「墜」通「地」，內容分為地理圖和圖說兩部分。

圖中繪制了當時我國海岸的輪廓，主要山川、河流、湖泊的佈局以及長城和各級行政機構——路、府、州的位置。其中路級建制22個，府級建制34個，軍級建制44個，監級建制一個。所繪江河、海岸的輪廓大致準確。圖中標注名稱的山脈共有120多座，江河60多條，行政名410個左右。

圖說共36行，行22字，以宋代現有版圖為例，分析了我國歷代政治地理的變遷情況，表達了對金兵侵吞國土的憤慨之情。

《帝王紹運圖》碑是我國古代唯一的石刻帝王世系圖，是研究中國古代政治史的重要史料。

圖碑高1.27米，寬1米。圖表所列從傳說中的黃帝一直到南宋理宗為止，共有一百九十五君，經歷了三千五百多年。

圖說共36行，行16字，以「自古至今，治不能十一，而亂常八九，為君者亦可以知所戒矣」為論點，規勸大宋皇帝應吸取「治和亂」、「離與合」的經驗教訓，進而維護和鞏固封建統治。

據《宋史·天文志一》記載：南宋朝廷曾於紹興十四年（1144年）「命宰臣秦檜提舉鑄渾儀，而以內侍邵諤專領其事」，於紹興三十二年（1162年）交給太史局。

據《宋史·黃裳傳》載，黃裳製作過渾天儀。慶元二年（1196年）朱熹在《答李季章》中說：「聞黃文叔頃年嘗作地理木圖以獻，其家必有元樣，欲煩為尋訪，刻得一枚見寄。」朱熹後來也有製成渾天儀，當受益於黃裳了。

紹熙五年(1196年）七月，寧宗即位，拜黃裳為禮部尚書兼待讀。這時，黃已病得不能入朝勸諫，就躺在床上寫書面奏章，臨死前還送給寧宗三句話：「篤於孝愛，勤於學問，薄於嗜好。」

黃裳49歲病逝。死後贈資政殿學士，理宗嘉定年間謚封「文忠公」。

據清代李榕版《劍閣縣誌》：

黃裳去世後，寧宗諭旨，黃裳葬禮依宰相級別，贈資政殿學士，賻恤加厚；贈絹五千匹，錢幣五十萬緡；外加衣衾棺及殯葬費、運靈柩的一切支付。黃裳靈柩由監葬官左史劉光祖護送回四川隆慶府普城縣，後葬於普城東郊，即今劍閣縣公興鎮公子梁下。

宋朝的宰相為二品，黃裳的葬禮、墳塋修建規格與宰相等同，所以墓碑高大，鄉里人稱黃裳的墳塋為「黃夫子墳」。

宋代「以七十七錢為百」，即一緡為七百七十錢。《宋史》有載，「仁宗帝命罷左藏庫月進錢一千二百緡。」可見一千二百緡是宋帝一月的月俸。另據《宋史》職官志記載，一個宰相的月俸是三百緡。

後續誌書又說，時隆慶府太守修葺「明善堂」和黃裳祠廟以紀念先賢，後來又將祠廟改為書院，並以黃裳的號命名，這就是著名的兼山書院，聘請名家大儒以教學，延師授徒，以廣文教；後世文人經過此地都會前往拜謁，而每到黃裳誕辰的二月，縣官都要率眾祭奠這位給家鄉帶來榮譽的先賢，此風一直延至清末。

1991年版《劍閣縣誌》：明、清時，兼山地處劍州（今劍閣普安鎮）至閬中的官道，設有文林鋪（今屬公興鎮文林村）。為南宋禮部尚書黃裳故里。黃裳墓位於山下，原竪有石碑一座，上面書刻「兼山」二字。墓地有古柏數百餘株，明時被保寧府（治閬中縣）一名同知砍伐，兵部尚書彭澤作《吊宰木賦》諷責其事。今僅存遺址。

新版誌書還說，黃裳墓原有合抱柏樹，封蔭墳塋。1963年墾作耕地。墓基未發掘，存有明正德十四年（1519年）劍州知府李璧謁墓時所題詩刻碑一通。

以上記述，與我們實地考察時看到的那塊村民所立“石馬嶺簡介”碑內容，相互可參。對照清版和1991年版《劍閣縣誌》，可以確定，兼山即公子山，其山梁就是村民所說的石馬嶺。

至此，該墓地的主人，可確定是黃裳無疑！

順便一說，劍閣境內的著名古道翠雲廊大柏樹灣段有塊古柏保護碑，其說明文稱該碑原位於劍閣縣公興鎮九龍村黃棠墓地。此亦可作為前述結論的佐證：

僅僅半個多世紀的時空磨礪，曾經受世人仰望的兼山墓就荒蕪如斯，淪為傳說了。而網上所見，當地政府正高喊著“弘揚傳統文化、繼承黃裳精神”。

想想也真是悲哀。

好消息是，我將此行見聞告知廣元市文物局局長俞天喜先生後，得到了積極的回應。

我給他們的建議是：立即對該墓地採取保護措施防止被繼續破壞，同時上報國家文物局，申請進行搶救性發掘，力爭就地建立一座黃裳紀念館。

我心中，四川兩宋時期能夠標榜文史的人物，除卻“三蘇”、陳摶（道教理學鼻祖）、圓悟克勤（禪宗理論高峰）、秦九昭（九章算術），再有當推者，就是黃裳了。

多年以前，我在雅昌藝術論壇發佈過潼南崇龕發現唐代摩崖造像的消息，並敦請重慶市遺產研究院對該處實施了及時保護。現在，那裡已經是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希望這次的發現，也能結出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