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桀骜不驯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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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 老蒋年高德劭，惯看秋月，可每想起家里的一辆自行车他仍会长吁短叹，耿耿于怀。“德不孤必有邻”，这辈子他再也不想见到那辆车—— 车刚进家门的时候比他还高半个头。他伸出小花爪，刚想摸一下它的脑袋就被啪地打了回去。老爸站在边上，正保镖似地盯着呢。一挂鞭炸完，老人家在它脖子上系了根红领巾，大哥刚嘟囔两声头上就已经挨了三下。仪式结束后老人家把它放在厅堂供人观瞻，乡邻们围着它啧啧赞叹时他在一边驾着腿、抽着烟，实在听不下去了就跑到门口去吐口痰。 一个黑皮癞夫，既不会背古诗，也不会写“上、中、下”，却受到了这么多人的吹捧，小老蒋很想不通——想不通的还有呐：全家它就只听他爸一个人的，老人家只要踩着它蹬两脚，再昂起脖子脚一撇，它就乖乖伏在胯下任由摆布了；而对其他人它则六亲不认，随时准备把靠近它的人给掀翻在地。 每当有人问车买来多久了，他爸总这么回答，“比我家连季小五六岁”。这话开始还让老蒋有点自豪，后来就听一次憋屈半天，他要有一个这么不听话的老弟，不每天揍得他嗷嗷叫才怪。 —— 2 —— 趁老爸不在家，二哥和他把车带出去溜达过几次。每次都是他扶屁股，二哥按脑袋，可它就是不听话，不但动不动就往草堆里钻，脾气来了还会撞墙、撞树、撞人，简直就是个疯子。干干净净的车回到家时已经蓬头垢面，早就候在家门口的老爸每次见罢都要暴跳如雷，把钥匙藏上好一阵。 每次遛车二哥都说心脏吃不消，老蒋出于好奇摸过一次，嚯！二哥的骨头里就像有条活蹦乱跳的鱼。二哥却说里面就像有只狗在追耗子，情况明显要激烈的多。 老蒋那时撸同学裤子的爱好还没萌芽，但跟着二哥受了几次罪后，把车轱辘给卸了去的想法已经根深蒂固。这种想法就像一根蘸了唾沫的手指隔着窗户纸晃来晃去，保不准后来他喜欢撸别人的裤子就是受了它的启发，动机发生了转移。 大哥得到特许，周末可以把它“推出门透透气”。大哥做事小心谨慎，又很爱干净，在老蒋每天都要摔成变形金刚的时候，他却“从学会走路起就没有摔过跤”。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老爸看重的正是这点。 可惜过了三四年，受到黑哨袒护的大哥也没学会怎么对付那辆车，了不起可以比较顺手地推着它转几圈。而且就在他得意洋洋，自以为降服了一头怪物的时候，大家往往会听到“哐啷”一声：要么是他压在车上，要么是——唉，家门口的路就巴掌大，大哥跟车一起翻滚下斜坡时尽管很有同归于尽的仪式感，可真相还是有点惨不忍睹。为此老爸毫不客气地警告他，“人摔破了还可以长好，车呢？就没有办法！” “昨晚我还牢牢控制着局面，怎么一觉醒来就——这很奇怪……”大哥的困惑肯定跟美国总统的一样严肃，其心灵受到暴击的程度也绝对不会低于五颗星。于是接下来几个周末，即便老爸重拾信心，语重心长地暗示，“官崽，出去透透气！”他也只是闷闷不乐地靠锯木柴、捉泥鳅来打发时间。 —— 3 —— 大哥这个榜样的力量带来了巨大的副作用，长久以来，老蒋和二哥根本就没动过要跨上那辆车的念头，一直停留在能叫它不乱钻，不乱撞，不翻肚皮就心满意足的层次。 有时，老蒋会盯着车子七拱八翘的脑袋发一阵呆，当他觉得它瞪着一只铃铛大的眼珠，也在盯着自己看时就会特别生气，就很想把它肚里的气给放掉。他还真的放过几次。自从有了车，同样是烂泥巴糊不上墙的二哥喜欢动不动就迁怒于他，一下怪他没扶稳，一下怪他乱摇晃，所以当二哥撅着屁股，气喘吁吁地扶着瘪了气的车子东拼西撞时，那副狼狈不堪的样子确实也很值得一看。 白云苍狗，一晃经年，读初三时大哥似乎找到了制服车子的法宝。 他不但在一截一米来高的围墙上跳来跳去练飞檐走壁，还在几根碗口粗的木头上跑来跑去练平衡；学有余力还加练倒立、踢木桩、打沙包之类强筋健骨的玩意。练了半年多，找来最好的朋友打了一架，优势很明显。他信心满满地把车推出来，可脚刚撒开还是摔了个嘴啃泥。 摔跤都摔出了优美身姿，爬起来还分得清南北东西，说明进步还是有的。接下来他又把那几根木头锯断，钉到了地上。梅花桩，这可是高难度啊。大哥果然拿不下来，他几乎从没跑过一个来回就摇摇晃晃掉了下来，其中一次因为疑似砸中了卵蛋，这边他痛苦不堪的劲还没缓过来，那边老爸就已经把梅花桩连根拔了。 既然都不见效，大哥不得不掳来一辆童车——就红彤彤，三个轮子，幼童专用，趴在地上矮脚狗似的那种。自从有了车，好脾气的大哥也渐渐变得暴躁起来，但暴躁过后他也不得不慎思明辨：自己读书从没有跳过级，看来骑车也要老老实实把落下的功课给补上…… 补习到第三节课，下一个斜坡，当他侧起耳朵正要听听老蒋是不是在身后发出欠揍的笑声时，翘起的两条大长腿突然跟大脑失联，猛一下着了陆。结果人不但摔没了影，脚还崴到了。两天后屁股里面也隐隐地痛，医生说“梨状肌伤到了——梨，梨巴的梨，上面一个利下面一个牛”。 梨巴的梨不是下面一个木吗？梨状肌？什么鬼？听都没听过。 —— 4 —— 摔跤都要摔出国际水平了，骑车的门道却还没摸到边，这个不可思议的事件让大哥几乎要发疯。一怒之下，他再次拽出那大家伙，一改父亲那种脚一蹬一撇再脖子一扬的程序，直接就恶狠狠跨了上去！然后起右脚、发蛮劲、猛一踩——事实证明，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大哥称之为升级）很有效，车子开始还扭扭捏捏不太想配合，但在稍微流露了这么一点情绪后就跑得非常欢了。 己未年正月初九，下午三点二十七，实岁十五虚岁十六的大哥终于降服了家里的铁兽。“心慌慌爬上了房顶，结果却顺着烟囱平平安安溜了下来。”如此比喻也只有他这种受尽自行车折磨的人才想得出来。 大哥刚学会骑车的时候浑身还裹挟着牛粪味，老蒋对大哥小时候的记忆模糊，唯一深刻的就始终定格在他学会骑车的那一天。那时他神采奕奕，眼里有光，干枯的头发上粘着草屑和牛粪，淡黄的胡须上沾满汗珠，咯吱窝里散发的狐臭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烈；他在晒谷场上呼儿嘿哟地大喊大叫，骑了一圈又一圈，根本看不出脚有任何问题，更不要说什么“梨巴的梨”了。 当时一个叼烟的家伙居然叫他回家端盆水来泼他的大哥。这当然是个馊主意，叫大哥停下来的办法有的是，老蒋当即找来根木棍，刚要往车轱辘里捅，大哥就呼地跳了下来。 连冠满脸杀气，嘴巴一张一翕，虽然很想，但已经没有力气揍他了。 过了一晚，大哥不但嗓子发哑，脚也瘸得更加厉害，盛饭时因为浑身直哆嗦而显得十分怪异。老蒋以后再没见大哥那么兴奋过，考上了大学应该也很兴奋吧，但办酒那天他穿着一条真伪难辨的喇叭裤，满脸木讷，眼睛里还有点莫名其妙的悲伤。 顺便说一句，大哥自从学会骑车后，有一阵子成绩直线下滑，他的班主任来家访过两次，但都没弄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蒋连冠同学不好吃，不瞎逛，不发呆，不打架，不打球，不睡懒觉，不写情书，不玩玻璃弹子，不买地摊小报，不看金庸琼瑶，不总往厕所里跑——其人“不矜不伐，涅而不缁”成绩却突然变得一塌糊涂，只能说见到了鬼！ 大哥没有见到鬼，他脑袋里一天到晚想的都是自行车。 在他学会骑车的第三天，他突然一个急刹，把在晒谷场围观的二哥挑出来给骂了一通，说他怎么那么笨，连骑车都学不会，光死读书又有什么用。这是哪跟哪啊？二哥那时还没听过“路怒症”这个词，挨了骂后还没法阿Q般地找台阶下，所以就在挨骂的当天下午他也满腔悲愤地学会了骑车。彼时大哥已俨然老司机，他一瘸一拐地追着二哥指指点点，二哥最终飞身下车跟他大吵了一架。 老蒋只有发呆的份。一辆车已把大哥折腾得面目全非，那个温和、干净的大哥不见了，二哥心里那条活蹦乱跳的鱼也不见了，他明天就又要神气活现起来。奇怪的是，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二哥对骑车毫无兴趣。为了验证真假，老爸客客气气，亲自把钥匙送到了他手上，但是没用，他说他看到车就想吐。全家上下，包括他本人，都对此感到莫名其妙。 最终，老蒋在读初二的时候也学会了骑车。 当时一个同学跟他打赌，说他肯定不知道《三月里的小雨》里有几个“沥”几个“啦”。五音不全的老蒋攥紧拳头说唱了一通，说有七个。结果输了，八个。白纸黑字，多一个少一个都得跑调，不得不帮抄歌词。 抄着抄着，老蒋进了棺材还顶嘴，死不服气的禀赋就露了出来。扒多了人家裤子，谁都提防他这一招，还是文斗好，咬文嚼字扯赖皮可是他的长项。于是他两眼一翻，非要跟同学赌老师家那只小花猫的下巴颌上有几根须。结果他赢了，两根，想好的过去时和将来时都派不上用场。胜利果实是他可以拿同学的车到操场上去骑，并且万一摔坏了，也不用他去修。 老蒋惊讶地发现，他竟然很有骑车天赋：放个响屁，再踏上一脚，车就冲了出去。人没摔死不说，车也毫发未损，看来别人家的东西就是好用！ 当时那位同学嘟起嘴说，“骑车一点也不难啊，我侄子四岁就会……”这话听上去就像泼冷水，可老蒋正在兴头上，就是有一桶狗血泼下来也无所谓。 —— 5 —— 大哥现在是数学老师，市级学科带头人，带的学生拿过好几次“希望杯”一等奖。他在总结自己的教学经验时常说是受了骑车这件事的启发，关键的一个字就是要“狠”：“狠想各种办法，狠下决心去学，狠下性命去拼……” 评高级职称时，他的两篇论文《基于几何非线性和物理非线性基础之上的骑车动力学研究》和《论阿尔法、飞轮与热力学之曲线关联》竟然让一个自尊心极强的评委嚎啕大哭起来，因为在其他评委们啧啧赞叹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个二哈，根本搞不懂字里行间的奥妙。此后这两篇论文就成了他游走在数学界的两记重拳，迎面遇上的无不抱头鼠窜，敬仰万分。 “一车一世界啊……” 在学校里他轻声细语，时而沉思，时而飘飘然，好像谈的是“狠狠爱”，可见到老蒋他就没这么花里胡哨了。他两眼一瞪，飚着高音喊：“好像熬几次夜就会死掉一样，对自己一点都不狠！”一清二楚，大哥真正想说的是“狠狠恨”，也就是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他当初摔跤时就常常这样责怪自己。 老蒋觉得大哥谈事，第一就是要注意分寸，不要无中生有，把简简单单的事上升到虚无缥缈的高度，也不要有中生无，罔顾事实。骑个车而已，要不是老爸日防夜防，正常人哪里会迸出要从童车学起的念头？三下五除二就可以搞定的事还有谁会花上好几年？可是大哥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就仿佛他终于骑上了火箭似的，这种妄念导致他一趴上车身就诗意盎然，自诩像风一样自由。 真实的情况是，七上八下地撇着八字脚的大哥身上没有半点风的影子，他只是喜欢自欺欺人地唱高调。 —— 6 —— 最后要说的是，虽然这辆车比老蒋小五六岁，但要是算上它在仓库里呆的时间，谁大谁小还不一定。要是它智力正常，能开口讲话，那么就不必怀疑老人家会不让它接受教育。蒋连冠、蒋连亚、蒋连季，据此推测，这辆车的名字应该叫蒋连殿。无论什么活动，老爸都希望是自家人把名次给一锅端掉，有时老蒋会忽然觉得，要不是老人家心气高，对四五六名嗤之以鼻，说不定家里还会衍生出更多举止怪异的兄弟。 为了捻裹在车身上那层塑料膜上的泡泡老蒋可挨了不少骂，老爸即使睡得鼾声雷动也总能听到噼啪声，直到多年以后那些塑料膜实在是像蛇皮一样要蜕要紧，老人家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捻了个痛快。泡泡全瘪了也不是好事，有一阵子他失魂落魄，无论什么时候听到噼啪一声都要左顾右盼良久，不仅心里奇痒无比，连肘关节和腕关节也会抽搐起来。这种毛病居然持续了好几年。 随着这辆车的资历越来越老，其不合作的态度也越来越明显，但老人家对它情深意笃，总说它“立了大功”，所以到目前为止他交给忠犬“黑虎”的任务还不是迎宾或呼唤紫气，仍是瞪眼守车。为了使想打这辆车主意的人彻底崩溃，他还在院子旁长年竖着一块木板，上面用油漆写着这样的话：“根据《刑法》第105条之规定，偷车可判三至五年乃至无期，情节特别严重的，可以枪毙。”普法效果看来不错，这辆车能在他手里活这么久，并且还有希望寿终正寝就是明证。 追根溯源，家里人跟这辆车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大哥被它吊打出了天际，他就像一只风口上的猪，最终飞了起来；然后他飘飘然，以为自己成了一只老鹰，从此让吹牛成为一种习惯。二哥出道即巅峰，在跨上了这座高山后他以己为峰，睥睨一切，再也不想尝试新的东西。终其一生，他先是在某个路桥收费站工作，朝朝暮暮吼了十几年后靠打摩的维生，如今他在一家地下停车场消磨时间，从地上干到地下，总算有了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老蒋跟这辆车称兄道弟多年，它的钢圈、牙盘、飞轮和铃铛就仿佛他成长中的年轮，看到它们，他就会想起过去，想到将来和死亡。总有一天，他终将忘掉地平线，忘掉做过的事和说过的话，但他永远不会忘记父亲对这辆车深沉的爱，以及这种爱给他人生带来的启迪。 它如影随形，沉默又难以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