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大凡一个人对某一物件有了缘,进而生了情,这物件一定十分稀罕,起码也是不一般。其实不尽然,与我有情缘的一个物件就极普通,在西安市井上,抬头可见,俯拾皆是。</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那就是——泡馍</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据说泡馍的历史可以追溯到秦朝。统一七国的战斗中,秦人出征频繁,行軍匆匆。秦地又是小麦的主产区,于是士兵大都怀揣“锅盔”远征。一次,队伍中刚煮了一大锅羊肉汤,号令下达,马上行軍。士兵慌忙把锅盔掰碎泡在肉汤里,结果不但美味可口且耐饥饱腹。从此这“羊肉泡馍”便广为流传。</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勿须考察真与假,但泡馍在陕西流传千年不衰,的确是不争的事实。</span></p><p> </p><p> </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如今的泡馍已不是秦时的粗糙、简单,而是十分地讲究与精细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泡馍的“馍”,其实就是烙饼,但西安的烙饼是有点名堂的:羊肉泡馍的叫“九死一生”;葫芦头泡馍的叫“半死半活”;至于三鲜煮馍,羊血煮馍之类的则是“三生有幸”。什么意思?其实都是合面时比例的俚称:九死一生即九成生(死)面一成发面;半死半活即一半生面一半发面;三生有幸即三成生面七成发面……。这样烙出的馍,才能煮而不烂,入滋入味,爽滑适口,回味无穷。</span></p><p> </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羊肉泡馍更关健的还是掰馍。泡馍的学问一半在掰馍上。首先是要掌握掰出的馍块(粒)大小均匀,但大不过花生小不过黄豆。大了不易煮透,小了则易煮烂。一般饭量,每碗掰两至三个馍即够了。如果两个馍掰完你的指头肚不痛不困则是新打出的馍,否则即是陈馍,因为这种馍常温下十天半月是不会变质的。但陈馍煮泡出的味就没有新打的馍适口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掰馍还有一个功能,就是交流。如果一人吃,那就利用这个时间或入静排空,让大脑清零,或思考问题,腹语迴旋。如果三俩朋友一道吃,无论闲聊或是谈生意说事都是绝佳时机。一般掰馍最少需要20分钟,慢一点时间会更长些。此时一边喝着免费提供的茶水,手里掰着馍,嘴里说着事,自然趣成,絲毫不会有尴尬窘迫之感。</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正因为泡馍有此功能,所以就不同于一般的吃饭。一个人一辈子要吃成千上万次饭,能记住的不会太多,而吃泡馍的次数大都能记住,因为在这里不只有吃食,而且还有故事或交情。</span></p> <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 小学时的我比较调皮,直到四年级才戴上红领巾。大约是一种奖赏,父亲带我去吃了平生第一次泡馍。地点在父亲上班的商店隔壁。</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那年月一碗羊肉泡馍大概是二角伍分。父亲让我找空位坐下,不一会儿端来两只大碗,每个碗里有二个馍,每个馍是壹两粮票贰分钱。父亲坐下后便教我掰馍,一个馍先掰成几块,然后一块一块地掰成小粒。父亲说不能用指头肚掰而是用大拇指连掐带掰,这样才能掰的小而勻。小孩子性急,掰了半个馍我就耐不住了,开始大块地掰。父亲也不勉强我,他的馍掰完后又把我的碗拿过去继续掰着。</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泡馍端上来后,每碗里有两三片羊肉,每片有半个手掌大小,香气扑鼻,我顾不得烫,接过来边吹边吃。这时父亲又说,泡馍有泡馍的吃法,不能用筷子在碗里乱搅,要顺着碗边一圈一圈的往嘴前扒成一小堆,然后再吃。吃几口咬一口肉,再配一瓣糖蒜。掰,急不得,吃,也急不得。我虽然按父亲说的去做,但还是狼吞虎咽一番。父亲才吃了一点,我的多半碗都下到肚里了。父亲不动声色地从他碗里夹出一大块肉,放到我碗里。我只顾吃竟连头也没抬。</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吃完后,父亲问我饱了吗?我挠挠头: 差不多。父亲笑了笑说: 下回给你要三个馍吧。</span></p><p> </p> <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 初三的暑假,我到浐河边去“挂坡”,一共挣了二十几元钱,交给母亲后,母亲返给我五元,我只要了两元。除买了几本书外,我约了一同挂坡的伙伴去吃了一顿羊肉泡馍。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用自己挣的钱吃泡馍。</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记得是假期最后一趟活干完,我们一行三人顺路来到纺织城的“一间楼”泡馍馆,这是回坊外很有点名气的饭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当营业员问我们要几个馍时,他们俩说: 三个,我略一思索开口: 四个。两伙伴及营业员都愣了一下,我若无其事地找位子坐下来。两伙伴同时问我:“能咥完?”我点头说:能。</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四个馍真须好一阵掰。掰到最后手指头都感觉不灵活了。勉强掰完,满满一碗馍。待做好端上来一看,竟变成了一大一小两碗。我凝惑正要问,营业员笑着说 : “一碗盛不下”。我们也笑出声来。</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这一顿饭吃的可谓“王朝马汉”(注,陕西话,场面热闹的意思),酣畅淋漓,加之暑夏季节,背心都湿透了。最后又喝了一瓶“冰峰”汽水,就是陕西乡党那句话——“比当神仙都舒服”。</span></p><p> </p><p> </p> <p><br></p><p> </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 我进厂时厂矿企业的文革正在劲头上。两派斗争正酣。为了扩充自已的势力,便瞄准了我们这些刚进厂的学生。有一天,记得是开工资的日子。下班后,車间的两位师傅叫住我,问我有事没有。我说没什么事。于是便拉我去吃羊肉泡。</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厂子前的十字路口有一家泡馍馆,听说开的有些年头了。进了饭馆刚座好,又来了一位师傅,虽面熟但少有交际。寒喧后也坐在我们桌子上。我以为是邂遇,不料車间师傅向我介绍说,后来的那位是厂某造反派的总指揮,还是厂“三结合”革委会的副主任。</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略显惊诧,那位总指挥笑着说: 听他们反映你文笔不错,口齿也灵利,早就想认识一下了……。接下来便开门见山地夸赞自已一派的“丰功伟绩”及对立派的无能与保“皇",厂领导“走资派”的面目等等。足足讲了半个钟头,我的三亇馍都掰完了,他言犹未尽,嘱咐再要了些凉菜和啤酒,边吃边聊。車间两位师傅在一旁敲着边鼓,添油加醋。我想送馍去煮,那位总指挥仍慢条斯理地掰着馍,我们三位只好等着。估计又过了二十分钟,他总算掰完了,这才一同送去煮。待端上来时,大约一小时过了,肚子都有点饿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这时,車间的两位师傅说: 主任讲了这么多,你表个态,参不参加我们组织? </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在学校时已参加了几年运动,后来已经厌倦了无端无聊的派性斗争,参加工作后只想好好学技术,早日当上一名“八级工”。因此便左推右挡,委蛇敷衍。他们三人也不甘失落,轮番“轰炸”,“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最后我只得摊牌:说家在城里,离厂太远,加之母亲还有病,弟弟妹妹又在外地,困难很多,容我考虑一下吧。他们也未置可否,饭后付钱时推让了一番,尴尬收场。</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此次泡馍让我第一次领略到了泡馍桌上的“风云际会”,波诡云谲。</span></p><p> </p><p> </p> <p><br></p><p> </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 国顺是我的同窗,也是发小,虽然一直住在同一城市,但随着电话手机频繁更换,各自住址又多次搬迁,失去联系已有二十余载。</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退休后从另一同窗处偶尔得知了国顺的联系方式,第一时间便联系上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见面那天,他从住宅(小区)出来老远地迎我,我也老远就看出了他那熟悉的身影。两人相见时他热泪盈眶,我含泪欲滴。</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在他家的沙发上两人促膝长谈,不知不觉将近中午。国顺说到饭口了,问吃什么?我俩不约而同地说: “羊肉泡”。</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在环城南路一家较高档的泡馍馆里,两位多年未见的老友又一次端起了泡馍。掰馍时,我问他可记得四十年前纺织城的“一间楼”。他说前不久还专门去寻访了一次,不见了。我说搬走有二十年了。国顺笑着说:“要是还在,咱再去一次,还坐那个桌子”。我笑着答曰:“那太好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这顿泡馍在连缀不断的谈笑中结束了,出门时,国顺问我味咋样?我说,光顾说话了,那顾得品味呀。</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是啊,一碗泡馍盛的不只是美味,还有挚友親朋浓浓的情义呀。</span></p><p> </p> <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跋 : 有人说泡馍很能体现陕西人的性格:简单明了又滋味绵长。其实泡馍更深的内涵还是接地气,接民生,最能恰如其当地融入当地的市井文化之中,这才是此物千年不衰的根本。</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在几十年的生活中,已经有无数次地光顾泡馍馆了。有低挡的街边店,也有高挡的星级店,还有名声远播的百年老店。也有各种不同的场合与饭情应酬。然而退休后,随着岁月的流逝都成了记憶的往事,倒是那悠长的泡馍香味总在味蕾中时隐时现。索性自已下手制做,一生二熟,如今从打馍,煮肉到烹制,都能独立完成,可以驾轻熟就地在家中厨房里,烹调出一碗优质的泡馍了。在美食行家的眼里,这才叫"修成正果”啊。</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泡馍终于与饭馆渐行渐远,与我越来越近,直至完全地融入了我的生活,并将陪伴我一路前行。</span></p> <p> 二0二0年十一月十五日于西安北郊阳光北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