怅惘的可可托海

涂伯伯

一首《可可托海的牧羊人》，在一夜之间，捧红了王琪、也唱响了大半个中国。以至于，当我写到这个题目时，也不得不借用古人对柳永的赞语：当今之时，凡有井水处，皆歌“王曲”了。

哀婉的故事、幽怨的情愫，乘着苍凉悲怆的歌声，翻越天山、穿过戈壁，把人们对于新疆和爱情的幻想，都活化成金色的胡杨、雪白的山岭，和那个“蔚蓝色”的、并不存在的可可托“海”。

“可可托海”，一个美丽而浪漫的名字。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可可托海既不是“海”、也没有“湖”。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可可托海最有名的、是因为她拥有共和国的“三号矿坑”。只是近些年，她才成为了旅游胜地。这是我去可可托海旅游时，导游兼司机的老王师傅对我们说的第一句话。

不过，即便可可托海没有海，也一点不影响她成为人们趋之若鹜的5A景区、一点也不影响她被摄影人追捧为“可一去再去的摄影天堂”。

2018年9月22日，我们马不停蹄地从布尔津赶往可可托海景区。

九月下旬，是北疆牧民向南疆转场的时候。可可托海地区正处于羊群转场的通道，我们也有幸目睹了并非“雪白的羊群”、以及让千万人倾心的“可可托海牧羊人”。

那是在去往可可苏里湖的路上，汽车右前方的山岰里，仿若黄龙翻滾，突然尘土飞扬。“有转场的羊群。”老王师傅老练而平静地说，一边仍自驾着车往前行驶。“王师傅，请停一下。”如此好的机会岂能放过？我们向王师傅提出了请求，一行人不等他停稳，就迫不及待跳下车，蹲在公路边，静候羊群入镜。

远远地，掩没在黄沙中的羊群来了。我努力设想着将要出现的画面：滚滚黄沙中，蠕动着时隐时显的羊群，剽悍的牧羊人唱着牧歌、骑着高头大马，昂首挺胸护卫在羊群身边；一两只牧羊犬情绪激动地跑前跑后，驱赶着离群的羊儿……然而，和预想的完全不同。随着闷雷一样的羊群踏地的声音，黄沙掩映下，渐渐走近的羊群边，居然没有发现跨着骏马的牧羊人？！再往羊群后面搜寻，猛然间，一辆摩托车已冲破雾障来到眼前！一一难道，这就是我期待的“可可托海牧羊人”？他头戴灰色的帽子、身穿灰色的大衣、脚蹬沾满泥土的黑皮鞋，脸上还扣着一付大墨镜！如果不是在这个特定的环境，任谁都会觉得这就是一位油腻的机修工！然而，他那被日光炙烤、被雨雪侵凌的黧黑而红润的面庞又准确无误地告诉我：“他”就是牧羊人一一可可托海的牧羊人！

接下来，进入可可托海景区，坐在区间车上，我又偶遇了两次转场的羊群。

这就是可可托海的牧羊人：他们要么拖家带口，用几峰骆驼驮运着帐房、毡毯，以及七零八碎的锅碗瓢盆；要么单人单骑，用毛巾遮住黧黑的脸庞，慵懒地骑在马上，跟着羊群一颠一簸地摇晃。

但是，无论哪一种，都注定是餐风露宿、逐水草而居的飘泊。明白了这一点，不知道还有多少人会思念那消逝的驼铃声、去追随这孤独的牧羊人？

于是，疑问产生了：为什么一个颠沛流离的牧羊人与穷途末路的“疆漂”四川“嬷嬷”（注）的爱情故事，会打动如许多的、霓虹灯下的“城里人”呢？是因为牧羊人一往情深的苦恋、还是因为四川女人爱到极致的牺牲与放弃？……猛然间，我想到了木心说过的话：从前的时光太慢，以至于一生只够爱一个人。牧羊人单调、孤独的生活，恰恰体现着“时光太慢”的特征，也完全具备了“一生只爱一个人”的条件。而城里人呢？空有灯红酒绿的豪奢、空有玫瑰和钻石的浪漫，却很难等来“一生厮守、地老天荒”的兑现！

这是一个何等悲哀又令人啼笑皆非的二律背反？当我们终于挣脱了贫困的羁绊、迎来温饱无虞的平安，貌似有了更多的自由的选择，却突然发现，原来自己的爱情，只是“风吹来的砂堆积在心里，是谁也擦不去的痕迹”！

但是，可可托海毕竟是美丽的。世事的变迁、人生的悲欢，似乎与她无缘。她唯一遵从的，只是四季的轮替；唯一固守的，是造物主赋予她的多姿多彩的容颜。

秋天的额尔齐斯大峡谷，是一年中最美丽的季节。七十公里长的额尔齐斯河静静地躺卧在峡谷深处，此时的它，已没了夏日的狂躁和喧嚣，倒像个娇羞的女子，柔美而安谧。河水清浅，泛着碧绿的光辉，婉婉转转向西流去。

沿河两岸，山峰耸峙。一树树的白桦，依偎着雄伟刚毅的大山，或丛聚于山岰里、或独立于岩缝间，抖动着猩红的大氅或金色的裙摆，把万壑千山装点得既华美又绚烂。一一是的，我用了“装点”这个词。因为可可托海的彩林，和南方的彩林有着根本的区别。南方的彩林，哪怕万山红遍、层林尽染，也透着纤巧与娟秀的灵气。而可可托海的彩林，不但色彩更浓烈、光影更多变。最主要的是，这里危岩高耸、石壁如削，一棵棵金色的白桦似琥珀、像碧玺，黄得透亮、红得似血，一行行一串串镶嵌在崖壁山涧，作为大山的点缀，把整座山体衬托得格外壮丽华美，让可可托海的彩林呈现出山形树影相得益彰的特点，有如“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别有气势和韵味。

平缓的河滩上，一溜齐整的白桦，仿佛给额尔齐斯河镶上了金边。白桦树下，几头奶牛或立或卧，慢吞吞地嚼着牧草，懒洋洋地享受着阳光，显得富足而安逸。

桦树林里，红裳绿裙的人影时隐时显。微风起处，偶而会飘来一两声笑语，想必是远来的遊人在此流连。

没有鸡鸣犬吠，没有袅袅收烟，只有石砌的矮墙和褪色的栅栏还显示着“人”的存在。时间在这里好像凝固了，可可托海仿佛遗世孑立的圣地，静谧而安详。

下午五点左右，我们到了石门。据说，这里才是主景区的起点，沿河上溯十公里，会有更美的景致任人探寻。我抬头一看，两山夹峙的山谷中，只有山顶还蒙受着阳光的眷顾。再想想离回程集中的时间仅剩下了一个钟头，只好在原地转了转，拍下几张照片后，怅然回返了。

十九时许，我们怀着既兴奋又失落的心情离开了可可托海。此刻，车窗外金光四射，可可托海一片熣灿！我在心里默默许愿：可可托海，有生之年，我一定还会再来与你相见！

（注：嬷嬷，四川方言，中年妇女的俗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