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涩知青到赤脚医生，那段留在草原上的青春岁月

柳暗花明

夏天的美仁草原，草丰水美，鲜花盛开。老阿姨桑吉草和芸梦紧紧拥抱在一起，泣不成声。桑吉草的老伴和儿女们在一旁也忍不住湿了眼眶。

30年了，芸梦第一次回到这个让她魂牵梦萦的地方。她盘腿坐在奶茶飘香的帐篷里，木盘里摆着大块的带骨肉。芸梦用桑吉草新打的酥油拌着糌粑。恍惚间，又到了30年前——那个轰轰烈烈的火红年代。

01.新藏民：一场脱胎换骨的蜕变

印象草原。十六、七岁，正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芸梦和其他24名知青，带着建设祖国的满腔热情和对草原的美好憧憬，带着父母的牵挂和期待，趁卡车前往美仁草原插队落户。芸梦不知道颠簸了多久，也不记得路边的景色，甚至想不起当时的心情了。只是觉得：家，真的远在天边了。

美仁草原的初春，春寒料峭。满眼望去一片灰蒙蒙的，几十座灰蒙蒙的原始的木泥藏式建筑，杂乱地挤在山沟里。对面小山坡上的松林也是灰蒙蒙的，一条小河在灰蒙蒙的冰层下流淌。芸梦不知道这就是冬窝子，是牧人最温暖的栖息地，只觉得想象中的美丽草原被眼前的寒冷和贫瘠代替了。

芸梦和知青们被安置在大队部的木质平房里。这些从没有离开过父母的青年，开始学着用羊粪烧炕取暖，用牛粪生火做饭。他们开始喝奶茶、吃酥油糌粑和半生不熟的肉。

农耕好手。大地回春，冰消雪融，美仁草原渐渐泛起新绿。牧民们开始准备游牧了。知青要到地里去种青稞、燕麦。用古老的二牛抬杠方式，三人一组，一人牵牛，一人扶犁，还有一人撒播种子。芸梦坚持扶犁，她纤弱的身体难以控制犁铧入土的深浅，虽然竭尽全力扶着犁把，还是东倒西歪，犁出的田垄歪歪扭扭、高低不平。

芸梦每天累得腰痛腿酸，回到住处连饭都不想吃就倒在床上，翻身都很困难。第二天又咬着牙和大家一起去地里。渐渐她觉得手中的犁没有那么沉重了。犁出的田垄，慢慢变得均匀笔直了。所有知青都熟练掌握了二牛抬杠的技能，完成了播种青稞和燕麦的任务。

夏天到了，野花竞相开放，连绵起伏的草原生动鲜活生动起来。知青们有了新的工作：封滩育草。就是垒土墙将部分草场围起来，加以保护，储备牧草。芸梦他们在两块固定的木板中间填入土，夯实，然后再填，再夯实，直到筑成一米多高的墙。整个夏天，大家就这样喊着号子，汗流浃背地垒好一堵又一堵墙，直到完成了封滩育草。

帐篷生活。这个夏天，草原上支起了两顶大帐篷，男女知青各住一顶。床板直接在放草地上排成大通铺，换洗衣服和其他物品都放在各自的床铺上。

知青每天的早饭都是玉米面撒饭配咸韭菜，吃得大家直泛酸水。以至时隔多年，芸梦和知青伙伴们仍旧不愿再吃玉米面。知青供应的细粮不多，他们擀成一张张面，切成小小的菱形面片，加一点土豆块和盐，用白水煮了吃。草原上没有芸梦从小就喜欢的青菜。她多么想吃一顿妈妈做的米饭和炒菜啊。

遇到下大雨时，帐篷四处滴水，被褥接连几天都是潮湿的。有几个知青因此患了关节炎，至今未愈。天晴时，草原上太阳火辣辣的，紫外线格外强，芸梦和知青们都被晒得黑黝黝的，也健壮了许多。晚上睡觉时，衣物常常不知是被牛还是狗，叼到帐篷外，撒得到处都是，有的还被咬破了。

整个夏天，生活是艰苦的，但芸梦和知青们却很快乐。他们在草原上采蘑菇，有时能惊喜地发现蘑菇圈，一次能采半背篼。他们在草原上跳舞，蓝天和草原是天然的大背景。他们像当地的牧民一样，把捡来牛粪和好，摊成饼状，晒干了生火做饭。他们渐渐爱上了美仁草原。

汉式藏语。在草原上不懂藏语寸步难行，特别是担任赤脚医生的芸梦，不懂藏语就无法和患者交流。她下决心努力学习藏语，好在阿哥索朗的汉语很流利，藏语就更不用说了，芸梦跟着他随时随地学习，进步很快。她在小本子上用汉字注音，说出的生硬汉式藏语，经常让阿哥索朗笑得前仰后合，眼泪直流。阿哥索朗的两个女儿也非常热心地教芸梦说藏话。其他牧民，特别是小朋友们，也都主动热情地教芸梦。

阿姐桑吉草是公社唯一的女队长。行事干练、为人善良。经常叫芸梦去她家，给她做好吃的。桑吉草给芸梦起了个好听藏族名字，叫拉姆。她的女儿扎西草和芸梦特别亲昵，成天跟前跟后不停地叫“阿姐拉姆”。芸梦给她讲故事，扎西草用小手比划着教芸梦藏话。很快，芸梦就可以用她的汉式藏语和藏民们进行简单交流了。

芸梦和知青，渐渐融入了美仁草原的怀抱。他们习惯了牧民的生活。学会了骑马、扎帐篷。有的知青甚至学会了捻毛线、宰羊。最重要的是，大家基本学会了藏语。知青和牧民们的欢声笑语不时在草原上荡漾。

02. 赤脚医生：阿哥索朗与芸梦的师徒情

封滩育草结束后，知青们分别担任了大队和各生产队的老师、会计、电工、赤脚医生、兽医等。除了在大队学校担任老师的知青外，其余的知青都被分配到六个生产队。

初学医术。芸梦担任了大队赤脚医生。她在厂社挂钩的铜矿医务室学习了两个月。教她的王大夫和汤大夫是北京医学院毕业的一对夫妻，医术精湛，为人谦和，因家庭问题被下放到矿山。他们很喜欢这个认真好学的姑娘，不厌其烦手把手耐心教她。刚开始学注射，芸梦紧张得双手直发抖，怎么也扎不下去。汤大夫凑巧感冒了，就让芸梦先在他自己身上练习，并笑着鼓励她：“别怕，越快越狠越不痛。”一些需要注射的病人，也都主动让芸梦来操作，鼓励她放心打针。

芸梦白天在医务室学习，晚上看《赤脚医生手册》，还有王大夫送给她的一些医学书籍。经常看书看到天亮。为了找准针灸穴位，她用干针在自己身上试验。恨不得自己立刻成华佗转世，能够悬壶济世。在王大夫夫妇和大家的鼓励帮助下，芸梦初步掌握了针灸、注射、量血压和使用听诊器，掌握了一些常见病的治疗方法。

拜见师傅。芸梦回到美仁的当天，大队书记带她去拜见师傅。吱呀一声推开厚重的大门，书记喊了一声：阿哥索朗。一个约40岁出头的男人，掀开门帘从房子里走出来。他穿着灰色的中山装，近一米八的身高，儒雅温和。他牙齿极白，眼神似有一丝忧郁。第一次见到师傅的芸梦诧异地睁大了眼睛。阿哥索朗显然不是当地人。

芸梦微微躬身：“阿哥索朗，乔代茂（你好）。”阿哥索朗点头微笑，对芸梦说：“欢迎你来美仁，以后咱们互相学习，一起把卫生所的工作搞好。”在美仁草原听到如此流利的汉语，使芸梦惊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从那以后，云梦就跟着阿哥索朗边学边干。

后来才知道，阿哥索朗50年代从中央民族学院毕业后，被分配到省民族医疗工作队当翻译。工作队深入少数民族地区宣传政策、开展防病治病工作。到了美仁后，阿哥索朗邂逅了一位美丽的藏族姑娘，并一见倾心，便毫不犹豫辞去工作，留在美仁与姑娘喜结良缘，生活至今。阿哥索朗的传奇经历，很像是一个小说故事，但那全是真实的。

至诚师徒。阿哥索朗不仅给芸梦悉心传授医疗技术，在工作中对芸梦也是关怀备至。大队有几个严重的肺结核病人，要定时注射。阿哥索朗担心芸梦被传染，总是亲自前往，从不让她接触。

阿哥索朗接到通知，说一个民工点突发疾病，他和芸梦立刻骑马前往。到了那里，看到七八个民工躺在地铺上，面色苍白，捂着肚子不停地呻吟着。阿哥索朗问明情况，在水里加入牛粪灰、鼻烟粉和草药沫，搅匀了，让民工们喝下去。不一会儿，他们开始剧烈呕吐，帐篷里污秽不堪。芸梦按阿哥索朗的吩咐，给他们冲了淡盐水。民工们吐过后又喝了淡盐水，都觉得舒服多了。

看他们睡了，阿哥索朗和芸梦走出帐篷。满天又大又亮的星星，伸手可摘。芸梦问阿哥索朗“他们是不是食物中毒了？”阿哥索朗点点头笑了。第二天，阿哥索朗和芸梦给民工们留下药，在他们的千恩万谢中骑马返回。“昨晚太累了，今天你休息。”阿哥索朗对芸梦说。“不，我不累，您休息吧！”芸梦回答。阳光明媚，空气带着青草和野花的芬芳，还能听到云雀清脆的叫声。

阿哥索朗除了教芸梦结合实际病例进行诊断和治疗的方法外，还教她辨认草原上的瞿麦花、牛蒡子、翠雀草、金盏花……他们经常坐在开满各种花朵的草地上，看蓝天白云，听鸟儿啁啾。芸梦最喜欢听的，就是阿哥索朗讲过去的故事。

03.草原骏骑：芸梦与“踏雪”的生死之依

芸梦学骑马，可没有学藏语那么轻松。卫生所配备的马，浑身枣红色唯独四蹄是白色的。阿哥索朗十分形象地说：它是站在雪里的枣红马。于是，芸梦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踏雪”。

征服烈马。第一次学骑马，芸梦小心翼翼靠近踏雪，它不安地踏着碎步后退，头颅高昂，鬃毛猎猎。芸梦鼓足勇气，大着胆子刚一骑上去，踏雪就一跃而起，将她重重摔到草地上。芸梦一次次骑上去，又一次次被踏雪摔下来，不知摔了多少次。阿哥索朗实在不忍心了，举起鞭子要抽踏雪。芸梦赶紧护在踏雪前面，抓住阿哥索朗举鞭子的手：阿哥索朗，别打它！

踏雪与芸梦对视着良久，它的目光渐渐柔和安静。当芸梦再次跨上马背时，踏雪只是晃了晃耳朵，就温顺地慢慢走起来。芸梦终于可以单独在草原上扬鞭跃马了。以后的日子，芸梦和踏雪亲近到人马合一，堪托生死。

芸梦记得，有一次踏雪的前蹄突然陷进一个旱獭洞，芸梦猝不及防摔下马背，脚却套在马镫里。偏偏这时一只野兔窜出，受惊的踏雪拖着芸梦狂奔起来。芸梦被拖得东碰西撞，只见白云翻腾，草浪汹涌。她大声叫着：踏雪停下！亏停下！可踏雪好像根本听不到，依然狂奔不止，芸梦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幸好鞋掉了，她的脚才从马镫里脱了出来。芸梦浑身疼痛，昏睡过去。她忽觉一股热气喷在脸上，睁开眼睛，只见踏雪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里满是歉意。

聪灵骏马。夏天，牧民转场到了夏窝子。芸梦身背药箱，骑踏雪，到各个夏窝子，给孩子们打防疫针。踏雪一路轻快小跑，再过一个水草滩就到目的地三队了。这时，踏雪却怎么也不肯过草滩，反而扭头往回走。芸梦急忙用缰绳将它扯回，踏雪又执拗地掉头往回走。不管芸梦怎样用力拉扯，踏雪仍是四蹄蹬地，不肯前行。无奈，只好任由踏雪自己走。它走出好几里后，才跨过水草滩，走向三队的夏窝子。

栓在帐篷边的藏獒，呼呼地出警告声。队长从帐篷里走出来了，诧异地张开嘴巴，半晌合不拢。他结结巴巴地问芸梦：你是怎么过来的？原来一头牦牛犊子，昨天才从这个水滩陷进去了，他们正准备迁移呢。芸梦惊愕地回头看着踏雪，它喷着响鼻，摇晃着脑袋，似乎有些得意。芸梦拍拍它的后背，夸赞道：踏雪真了不起！

一次，芸梦和踏雪被一只黑色的大藏獒追咬。踏雪不时用后蹄猛踢藏獒，因用力过猛，把芸梦甩了下来。藏獒凶狠地扑向芸梦，张开大嘴狠狠一口，芸梦躲闪不及，被咬在药箱上。藏獒再次扑向她。踏雪见状直接向藏獒冲过去，把芸梦护在身后。不顾一切立起身子，嘶叫着，用蹄子踩踏藏獒。藏獒被吓踏雪住了，悻悻而去。

绝境脱险。那年隆冬的一天，芸梦骑着踏雪去巡诊。走了不一会儿，天空就飘起了雪。雪越下越大，眼前白茫茫一片混沌，整个世界淹没在极浓的雾中，分不清天地。芸梦被前所未有的恐惧包围了。她紧紧搂住踏雪的脖子，一动不动地站着，几乎要冻僵了。

不知过了多久，天地渐开，可白茫茫的一片，连一个脚印都没有。踏雪驮着芸梦，犹犹豫豫试探着向前，速度极慢。芸梦已饥肠轱辘了。她用手扒开厚厚的雪，露出一块草皮，踏雪费力地啃着贴在地面的枯草，根本解决不了问题。突然，芸梦看到前面有一行比较清晰的蹄印，连忙欣喜地跑过去，一看却是踏雪的。她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天色渐暗，芸梦又冷又饿又怕，不停地瑟瑟发抖，脑海中闪现出了狼的影子。她开始想家，想妈妈，眼泪止不住地流。用手一擦，一阵刺痛，泪水在脸上结成了薄冰。踏雪仍旧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芸梦的手脚都已冻得麻木了，心想：即使没有狼，也会被冻死的。忽然，踏雪停住了，耳朵急促地晃动了几下，随即加快步子向对面山坡奔去。到了山顶，芸梦看到了灯光和熟悉的冬窝子，她欣喜若狂，搂着踏雪的脖子又哭又笑，语无伦次……

04.别离犹在，魂牵梦萦的美仁草原



依依别离。招工回城的文件下来了，知青们都很激动。芸梦和其他5个知青是大队和知青点推荐的第一批。接到通知，芸梦百感交集。

三年了，知青们已融入了美仁草原的怀抱。他们学会了藏语，习惯了牧民的生活。芸梦成了美仁草原上的曼巴、孩子们喜爱的阿姐拉姆，而且加入了党组织。芸梦不管到哪里，牧民们对她都特别热情，把自己舍不得吃的东西拿出来招待她，奶茶、酥油、酸奶和大块的肉。还给做包子、辣子尕勺。这些场景，一直在芸梦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温暖着她，感动着她。无论过去，还是将来。

离开美仁的那天，大队书记和许多牧民们都来送行，阿哥索朗一家、阿姐桑吉草和扎西草也都来了。他们在路边挥手，芸梦在车上流泪，难舍难分。“再见了我的故乡，再见了我的亲人们，再见了我的踏雪。”芸梦在心里一遍遍轻声呼唤着，泪流满面。

重返草原。草原很近，不过几百公里。草原很遥远，只在梦中出现。今年夏天，在美仁草原最美的时候，芸梦和几个知青，相约回到第二故乡——美仁。

阿姐桑吉草一家在草原上扎了几顶帐篷，等候着芸梦他们。依旧准备了需要用藏刀割着吃的大块肉，还有酸奶、糌粑、曲拉、藏包、凉面、各种饮料一应俱全。大家拥抱、唱歌、跳锅庄。

“现在生活好多了，你们那时候苦呀。”阿姐桑吉草拉着芸梦心疼地念叨。芸梦问她：阿哥索朗怎么样，等会我去看看他。“噢，他没了”，阿姐桑吉草说。“没了？没了是什么意思？”芸梦难以置信，心一阵狂跳。继续问，还是一样的回答。她刹那间崩溃，泪如雨下。阿姐桑吉草说：“是肺结核要了他的命。”

芸梦猛然回想起阿哥索朗坚持不让她接触肺结核病人的那一幕，不禁内心的感激涌起，心痛不已。她流着泪喃喃道：“阿哥索朗啊，您不是说您是个大男人，身体强壮得像牦牛一样，是不会被传染的么？我来看您了，可您为什么就这样走了啊！”

难忘美仁。美仁草原变了，变得芸梦都认不出来了。修缮后的寺院金碧辉煌，新建了一家工厂，生产出口澳大利亚的牦牛绒披肩。家家户户都盖了新房，用上了太阳能。阿姐桑吉草的子孙们，有的在机场、旅行社工作，有的在牦牛绒厂上班，家里有好几辆车。美仁草原成了名声大噪的旅游景点，到了夏季游人络绎不绝。

美仁草原，是芸梦不思量自难忘的地方，是知青们心灵的故乡。美仁似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将红尘中的纷纷扰扰、尔虞我诈都屏蔽在外面。芸梦庆幸自己在少年时来到这片纯净的草原，受到淳朴藏族牧民的耳濡目染。这使她保留了平静淡然的心态，少了世俗的贪婪，平平淡淡，与世无争。

草原不远不近，芸梦最美的往事就居住在那里。每当芸梦轻轻地念出美仁时，顿觉草香弥漫，天清地朗。而那激情燃烧的火红岁月，那人、那马、那草原，都会在每一个干净明媚的日子，在她记忆深处次第苏醒。走遍千山万水，走过风风雨雨，鬓已染霜的芸梦回到美仁故乡，心中却依旧住着那个少年。

岁月沧桑，物是人非。在芸梦心里美仁还是过去那个草肥水美、牛羊成群的草原，是珍藏着她和知青战友们青春年华和纯真友情的地方。美仁呀，这个神一样的名字，就像一粒草籽根植于芸梦心底，千帆过尽，蓦然回首，已长成一片葳蕤的草原，长成故乡亲切的模样。

文字原创：柳暗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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