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倪建平

陌上客

<p class="ql-block"> 前几天,忽然接到一位知青朋友从岳阳城里打来的电话,问我能否找到倪建平的墓地。电话中她告诉我,倪建平的弟妹们希望能够到倪建平的墓地来看看。因为我现在正好住在当年我们插队的所在地,她于是把这件事郑重地托付给了我。</p><p class="ql-block"> 倪建平,一个女知青,默默地安睡在这里已经五十一年,没有人再提起她,她似乎是已经被人遗忘了。而现在一个电话,沉睡了半个世纪的关于倪建平的模糊的记忆,又在我心中慢慢复活过来。</p><p class="ql-block"> 1968年底,倪建平下放到新墙河畔这个名叫谭周辅的村子的时候,大概不过十六七岁。她应该是1951年或者是1952年出生的,最多是读了一年初中。她长着一双颇有神气的大眼睛,见人总带着几分笑意,而当她笑的时候,白皙的脸上会露出两个逗人喜欢的小酒窝。倪建平的人缘好,生产队的人老老少少都喜欢她,不仅是因为她长得好看,对人热情和气,也因为她劳动努力,不怕苦,不怕累。我与倪建平下放在同一个大队的同一个屋场,但不是一个生产队,与她打交道的时候虽不多,也感觉得到这个带着一点常德口音的女孩身上,透露出一种与她的年龄不相称的成熟,心中存下了对她的几分好感。</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关于知青,历史曾留下了许多话题。无论我们当年怀着怎样的心情来到农村,说过多少豪言壮语,留下了多少美好的或者是苦涩的记忆,但若干年以后,我们终究都回城了,就像飞走的燕子,一只只又陆续飞回家来。只有倪建平永远留在了这块土地上,她十七岁的生命终止在这里,象一朵娇嫩的花,尚未完全绽放,就匆匆凋谢了。</p><p class="ql-block"> 倪建平是得白血病死的。那年春插刚完她就生病了,脸上黄嫣嫣的,不想吃东西,她是克服了怎样的困难才坚持完了春插的繁重劳动的?队里后来批假让她去县城里医院看病,再后来又到了省城的湘雅医院检查,确诊为白血病,一个多月后就去世了。再到这里来的是她的骨灰盒。我不知道她家里为什么把她的骨灰搬到下放地来安葬,是她自己有遗言,还是有关方面找她家里做了工作。而在我们这些知青看来,她确实履行了扎根农村一辈子的诺言,使我们产生了一种“青山到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的悲壮之感,在悲痛之余,平生出一种对她的特别的敬意来。</p><p class="ql-block"> 记得似乎是一个阴雨天,在她所在的生产队,由大队主持,为她举行了一个简单但还算隆重的追悼会。她的母亲,一位瘦弱的四十多岁的妇女,满怀着悲戚,参加了追悼会。出席追悼会的有全大队的知青和这个屋场的部分社员。大队领导讲了话,对倪建平作了很高的评价。知青代表发了言,表示要向倪建平学习,扎根农村闹革命。追悼会结束后,大家一起护送倪建平的骨灰去墓地。我看到,知青们都很伤感,有些农民妇女也在抹着眼睛。</p><p class="ql-block"> 倪建平的墓在一个我们这里称之为细岭上的地方,离村里不过一里多路。说是墓,却并没有用砖石垒起来,只是挖一个土坑,把骨灰盒放进去。大概是觉得这样太简陋寒酸了点,一位贫农社员,又把自家的一口水缸拿来,覆盖在骨灰盒上,为骨灰添加了一层矮小的空间,然后再在上面掩上土,形成一个倪建平就这样孤寂地躺在这个坟堆里,少有人去看望她,在我的记忆中,她家里似乎也没有人来过这里。那正是“破四旧,立四新”的年月,修水利,改造农田,挖掉了许多坟墓都无人说话,更没有人敢在清明节祭奠亲人。而且倪建平是因病去世,她不是为抢救人民生命财产牺牲的英雄,她甚至算不上因公牺牲,没有人再来看顾她,纪念她,在当时再正常不过了。</p><p class="ql-block"> 过了几年,修107国道,倪建平的墓正在国道旁边,于是被移开了。据说是她所在的生产队的两个社员奉命去挖开她的墓,取出骨灰盒,移到了另一个地方安葬。新墓坑挖得小,只放得下一个骨灰盒,上面也没有堆起高的土堆。那口覆盖着骨灰盒的水缸,据说是由原来的主人又搬回家来了。再过了一些岁月,渐渐地,人们就记不太清她的墓址了。</p><p class="ql-block"> 这迁移坟墓的情况,是我后来向人打听时有人告诉我的,但新墓的确切位置在哪里,他也不是很清楚。五十年过去了,世易时移,风物多变,修路,开渠,造屋,原来的地形地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迁移倪建平坟地的人也不在了。倪建平的墓地究竟在哪里呢?</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接到托付人的电话,我有一种隐隐的不安。找到倪建平的墓地,不仅是对死者亲人的一种告慰,也是对历史的一个交待。寻找倪建平的墓址,就是寻找半个世纪前曾经的知青的人生轨迹,作为一个知青的我有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于是好几天里,我都在村子里特别是倪建平的生产队找人打问她的情况。年纪大点的人并没有忘记这个五十年前的知青。一提到倪建平三个字,就有人跟我说,“倪建平,好妹子哦,哎,可惜了”。“那真是一个难得的乖女崽,又听话,长得又好看”。甚至是倪建平死后才嫁过来的媳妇——现在也是做奶奶的人了,对倪建平这名字也耳熟能详,她告诉我说,“倪建平——我没见过,但我知道,她是下放在这里的知青,论年岁应该跟我差不多”。甚至有人还清楚地说给我听,倪建平最初是谁家吃饭,住在哪个家里。于是我突然发觉,倪建平并没有被人完全遗忘,她留在了人们的心里。坟墓的确切位置在哪里也许并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倪建平并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而被历史湮没,她带着两个酒窝的笑脸,已经刻印在村民们的记忆中了。</p><p class="ql-block"> 我找了几个人,其中有一个是当年的生产队长,一起去墓址所在的细岭上实地踏勘。先到原墓地的大致地方107国道边察看,然后估摸着,新迁的坟地应该在离这里不远的什么地方。老队长分析,最适合安葬她的遗骸的位置,应该是往上十来米的那个土坡上,那里很有可能就是当时安葬倪建平的新墓址。</p><p class="ql-block"> 我凝望着那个土坡。那上面已有好些个坟堆,显然是近一二十年来新修的坟莹。下部略平点的地方种着红薯。红薯地上端的一块地方荒芜着,开着一丛一丛金黄碎小的野菊花。我凝望着那一丛丛野菊,心中隐隐觉得,倪建平应该就安眠在那野菊花下面,那是很有可能的,不,简直就是确定无疑的了。像倪建平那样美丽的女孩,她的坟墓上面不是应该在秋天开着金黄的菊花,在春天和夏天开着各种白色红色的无名的花儿吗?</p><p class="ql-block"> 我觉得我可以答复我的这位知青朋友,甚至也可以让她这样转告倪建平的亲人,我可能没有找到倪建平的确定的墓地,但我又确实找到了。她就安睡在这个斜坡或者它周边的这块土地上,尽管她在这里生活了只有半年时间,但“质本洁来还洁去”,“一抷净土掩风流”,她已经与这块土地融为一体了。她的坟地上芳草萋萋,野花遍地,在离她不远的107国道上,更有川流不息的车辆日夜陪伴着她。</p><p class="ql-block"> 啊,倪建平,我们找到你了吗?</p> <p class="ql-block">这是倪建平的墓址吗?上面开满了野菊花。 </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写完本文后,意犹未尽,再附七律一首于其后:</p><p class="ql-block"> 寻找倪建平墓址感赋</p><p class="ql-block">艳骨沉埋半纪长,孤坟不辨意茫茫。</p><p class="ql-block">惊寒豆蔻花先谢,向晚桑榆叶正黄。</p><p class="ql-block">忆旧当歌诗百首,寻亲难忍泪千行。</p><p class="ql-block">芳魂但得青山伴,休管他乡与故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