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城里的新班级,折折腾腾二进宫的我,比平均班龄大了两岁多,个头开始长高,腰身却依旧瘦弱着。</p><p> 每天早晨,我从政府机关家属院的姑姑家出来,沿着贯通南北的人民路,向北过了宽敞的桦甸大街,第三商店的对面,就到了我的一中。</p><p> 一中是全县的重点中学,所以各地醒悟了的家长们,盼子成龙地送来了一波又一波的莘莘学子,以至于我们这个容纳六十四人的标准初中班,高峰期里装豆包一样的挤进了上百人。</p><p> 我的姑父,那时候是文教卫生的副局长,所以我有幸挤进了重点校六个班级里成绩最优的初二·三班。</p> <p> 梅子爸爸给我开具的那份转学证明,放大着我的诸多优点,我籍此顺利地被举荐为新开的物理科代表。近水楼台先得月,名正言顺的众多实验课操刀,让我近距离的触摸到了解密生活现象真谛的物质理论初级大门。</p><p> 那天的作文课,有着北大学历的朴素女老师,分析了我的第一篇人物习作《黄胡子》后,叫了我宣布,这篇作文推荐给了包括高中部的语文教研组,作为范文全校研习。</p><p> 之前还在沾沾窃喜的我,这一下子站起来,立马在全班面前大汗淋漓地懵掉了,充耳不闻的褒奖里,倒是从此规矩了我从那时候开始,“语不达意死琢磨”的为文原则,却每每因为根基的浅薄,常常黔驴技穷而不能尽如人意。</p><p> 这位让我受到鼓励最多的恩师,有着一个很男性化的诗意名字——贾幼斌。</p> <p> 第一个跟我成为学习伙伴的,是数学科代表小峰。</p><p> 小峰的哥哥那时候已经考取了吉大新闻系,多年后就成了常常能在电视屏幕上看见的制片人、副台长。</p><p> 小峰在邮电局工作的单亲母亲,很欢迎我在每个周末来跟他的儿子切磋课业。小峰需要的,是我跟他探讨每周一次的新作文脉络。我呢,就拿着他送我的一年级英语课本,去小院里的葡萄架下,含混不清地背诵跟a、o、e长的一个模样的a、b、c。</p><p> 休息的时候,我们会一边喝着小峰母亲凉好的冰糖水,一边争论物理课上说的杠杆,把支点放在月球上,需要站在火星、水星还是木星上,才能轻而易举的把地球撬起来,这样不着边际的异想天开。</p><p> 我问过小峰,英国人和他的邻居们,为什么不学我们的文字说话写文章,却偏偏用我们的拼音,既当数学符号,又来勾勾巴巴地写文章、叽叽咕咕地说鬼话?小峰就会露出两颗虎牙不怀好意地揶揄我说,这个得问英语科代表小辉。</p> <p> 小辉?还是算了吧,一想起那个呶着嘴的高傲小丫头片子对我的不开窍翻白眼,我就感觉牙根直痒痒——她说我的舌头,啃老玉米啃得不会打卷卷……</p><p> 学校门口警卫室两边的树荫里,一大溜的自行车棚边上是黑板报。每次吃过午饭回来,我都习惯看一眼板报的通知栏,再慢慢地沿着围墙铺开去的甬路踱回教室。</p><p> 那次我正要离开,听见警卫室前有孩子的哭声,走过去看见围了几个同学的圈子里,一个三四岁的女孩儿,把手卡进了一辆自行车后轮的链条里,她的妈妈从警卫室跑出来,抱住了女孩试图拽出那一根卡住的手指,女孩却更加大哭起来,那妈妈就也跟着不知所措地滚眼泪。</p><p> 我挤进去看了一下,推歪了自行车让单梯子的后轮抬起,叫了同学帮忙把稳,一只手握住孩子的手掌,一只手转动车轮儿,试探着把孩子的手指慢慢旋了出来,那一根已经红肿起来的指头,早勒了一条惨白的凹痕出来。</p><p> 我指了医务室的方向给那母亲,返身还去走我的那条甬路回教室。</p><p> 进玄关的时候,我们的学委从后面跑来,没头没脑的对我说了句“谢谢”,我莫名其妙的未置可否,走廊里她回头对我一笑:“刚才那个女孩儿母亲,是我高中部的嫂子……”</p> <p> 学期后半段的一次班会上,班主任调整了班委会,作为共青团重点考察的我,成了副班长,</p><p> 八十年代初期的县城中学,男生女生还处于鸡犬相闻中却死要面子不肯往来的状态里。友情以性别分,我的身边就只能又多了体委大鹏、劳委愣子、化委老皎,还有老鹿等一大帮各种各样要求进步的男同学们。</p><p> 那时候我们的县城,除了二层楼的县委、二商店、三商店和新建的四层外贸楼外,其他的机关和住宅都是清一色的平房。</p><p> 姑姑家三室一厨一廊的平房里,我和铁军二哥住的小屋,与我的三个姐姐的卧室一墙之隔,间墙的窗子上,挂的是老式口罩拆成的挡帘。</p><p> 小了我几天却偏偏不承认的三姐念初三,每天她复习功课的时候,我就借着玻璃窗上,纱布过滤后的十五瓦白炽灯光,看我的书,需要写的作业是放学后在学校里就赶着写完了的。</p><p> 我们屋有灯不开,是因为我知道在苗圃上班的姑姑是临时工,挣不了几个钱,姑父的工资除了一大家子人生活,还要供给在长春工大的大哥、和二哥三姐读书,再加上我的能吃能喝,日子肯定也不宽裕。正好念高二的二哥最烦学习最爱睡觉,所以不开灯就成了我们最好的选择。</p><p> 每次三姐休息的时候,二姐都问我还要不要灯,我答应了之后,才会关灯。二姐也常常叫我开自己的灯,我却总是答应着不需要。</p> <p> 姑父养的几只下蛋鸡,用米厂买来的麸皮和劣质的玉米面,剁碎了应季的各种菜叶拌和后,一天三遍的精心喂养着。不像我们乡下的鸡,溜达一天后简单的扔几把玉米粒就抢着下蛋。</p><p> 我来了以后,抢着跟姑父学会了这院子里的差事,姑父就可以每天弄着他的几大瓶子“红茶菌”,用他的左手,写他独树一帜、一边倒的“笤帚体”材料了。</p><p> 每个周六下午,我抓紧把衣服洗完晾好后,就抱一些木柈子改成小块码放整齐,备下一周的量给姑姑引燃煤火用。先洗衣服是一个下午就可以晾干,也能躲过拖累二姐她们帮我洗衣服的过意不去。</p><p> 冬天来了,姑姑家要买下一年的煤和引火的木柴,大鹏和老皎他们就会在周末,领着一帮死党,来帮我把整汽车的烧柴锯断劈好,再推进院子里码方成垛。姑姑一边给我们做一大桌子好吃的,一边歉意地叫着我的同学们歇一会:“要是你们大哥在家,就不用这样累你们了。”</p><p> 其实辩证地说,如果不是大哥去了省城读书,姑姑家还真是难有我来住的地儿。</p><p> 初三开始的时候,我在英语老师和小峰的帮助下,勉强把英语课本补成了一知半解,却影响了其他科目的成绩。班主任跟英语老师商量过后跟我说:“与其这样辛苦的撵不上来,还影响了其他学科,不如就放弃,到了高中重新学日语好啦。”</p> <p> “我这个年龄和我家的条件,我不能再上高中了,能考个中专就……”我的话还没说完,只大了我不到三岁的班主任一下子就火了起来,睁圆了一双好看的杏眼,涨红了美丽的脸狠狠地骂我:“你多大?你什么条件不好了,看看你这点出息,一个大小伙子,还惦记着考中专,你要考,不如现在就滚回你的木其河去!”</p><p> 我知道这个班主任,一直就姐姐一样的对我好,高中要开没开的日语课,就是她通过在教委工作的未婚夫了解到的,这样设身处地的为我的前程着想,我的短志,怎能不让她恼怒!</p><p> 其实,我的老师哪里知道,前一年父亲那个本来已经红红火火了的养殖场,已经被笑话一样地当成了资本主义的大尾巴给割掉啦,害得心灰意冷的父亲,今年跟着联建公司的一个施工队去了外地当会计。而我的母亲,也因此辞去了差事回了家里……</p><p> 我在暑期里算计了一下,已经十八岁的我,高中加上将来的大学,我一路念下来至少还要整整八年,我不能忍心我的父母,如此额外地再供养我这么多年!</p><p> 暑假回来,我去姑姑家的棚子里取东西,不听话的木门开了一撒手就关回去,我琢磨着用十号铁线,缠成了两段联在一起的三角形弹簧门碰,安装好在一个合适的位置,再也不怕木门悠来荡去的捣乱了。</p><p> 看着弹簧自如伸曲间完成着我给它的工作,我蓦然下定了先考取中专、谋得一份工作后再做另行计较的决心——弹性的迂回隐忍,让能伸能屈的小丈夫,可以化解生活中的好多矛盾不是!</p><p> 虎克定律这样说:在外力作用下能发生形变,除去外力后又恢复原状!</p> <p> 一中的两个学年,母亲做了一件米色小翻领夹克给我,那厚实的涤纶面料结实,却让盛夏里的我总是汗湿着,而那样式,在隆冬里也套罩不了棉衣。</p><p> 因为不能背着一身汗臭盐卤上课,开始的时候我总是放学了洗过,第二天潮湿着穿起。后来我挤着生活费,填了一件半真品的军便服和一件穿了好多年的蓝色“的确良”衬衫之后,才没有了那样的窘迫。</p><p> 还有那双黄胶鞋,即便不是汗脚,夏日里踩上一个礼拜,也会因密不透风的橡胶质地产生怪味。也是为了第一年的秋季运动会,必须积极带头参加的副班长身份,让我下决心买来一双白色的“回力鞋”。</p><p> 这件唯一的奢侈品,我只敢在有正式活动,和每个周三刷洗黄胶鞋的那一天才舍得穿。平常时候的回力鞋,就打好了雪白的鞋粉供养起来。</p><p> 那双三十八码的鞋子,一直穿到离开学校的两年以后,被长大了的双脚顶破了前尖,布质的鞋面还完好无损着。</p><p> 或许是有了这样裹足一般的束缚,一米七几的个头,到了四十码还略显宽裕的时候,我的脚就停至了生长。</p><p> 鞋子和脚的矛盾里,我倒是含混起了虎克定律的普遍性和精准性。</p><p> 光屁股围毛巾——上下不够天的窘迫里,把时间耗在难以出成绩的英语上,还真是得不偿失,毕竟升考的成绩取的是总分数。我这样想着,就在班主任又一次依然带着火气的劝导时,痛快地答应了放弃英语的补习。</p><p> 违心地没有告诉老师自己的真实打算,却是心头滴血的怕伤害了这个“姐姐”盼俺成龙的宅心仁厚!</p> <p> 那段日子里,我一直愧疚的不敢正视老师漂亮的大眼睛……</p><p> 没有了英语的牵绊,一小段时间的奋起直追,我的其他学科成绩,又追上了第一集团军群。</p><p> 不在闹心的星期六下午,我把被子拆掉了洗净晾干,赶在二姐她们回来前藏好,第二天再找机会把它再缝起来。</p><p> 那段时间的周末,我知道姑姑她们不休息,大姐不在家,铁军跑出去玩,三姐要补课。重点躲着的二姐,那天果然如我所料约了对象出去谈恋爱。我开始大显身手,翻来调去的一顿忙活,一个上午大针小线地居然缝好了那床被子——之前我有过拆洗褥单的经验。</p><p> 晚上睡觉我跟二哥显摆,不信的铁军说:“我看看针脚,就知道是不是你这个臭手自己做的……”二哥翻看着,忽然就大笑着喘不过气来,二姐三姐开了小窗子探头,我尴尬地抖着毛茬在外的被里儿傻笑:“缝反了……” 几个人笑成一团,躺下了的姑姑听见起来,也大笑着骂我:“该,二姐都说了‘十·一’给你拆被子,偏得自己得瑟着瞎鼓秋,该,看你还逞不逞能……”</p><p> 那床被子,到底还是二姐在下个周末,又给我重做了一遍。</p> <p> “为革命保护视力……”上、下午各有一节课前,我们跟着教室的小广播从“闭眼”开始,做“揉天应穴、挤按睛明穴、揉四白穴”,一直到“按太阳穴轮刮眼眶”的第一套眼保健操,即便如此,我眼睛里的黑板,却还是长出了一大片太阳的光斑,并且越来越强烈。</p><p> 我的座位,从最后面的第十排,一排一排地调到了第五排,黑板上的粉笔字依然不明晰,而我的个头,让我无颜继续得寸进尺,再遮挡后面更多的同学视线了。</p><p> 我知道我近视了,而且很严重发展的很迅速,我纠结着,却不能放下纱帘过滤后朦胧灯光下手里捧着的书。</p><p> 成长总是需要代价的!有些事儿,尽管回过头来想的时候,那可能是一种毫无价值的迂腐,但是设身处地的曾经,又有几个人能明晰了孰轻孰重、孰对孰错?</p> <p> 国庆节放假前,我跟二姐借她的“假领”,二姐笑:“臭小子还知道臭美,你有对象了就借你穿。”我说不是,看看我能不能会做。二姐听明白了我是要做给自己,就挑了个没有文胸功能的拿给我看,又找了一个裁剪图给我。</p><p> 那个年代,人们穿的大多都是手工编结的鸡心领毛衣,没有衬衫的搭配,不美观还冻脖子,这种美观实惠的“假领” 小服饰,便机敏地应运而生了出来。</p><p> 七天假期,我跟二弟去山里捡摘来好多的山核桃、五味子,也刨紫荆花一样的龙胆草,还在那个叫“迷魂阵”的山坳里,挖回了一棵碗口粗的梨树,整棵高高大大地栽到了园子里。</p><p> 那棵树结的是长白山区罕见的香水梨,金黄黄的有茶杯那么大,香甜多汁。可惜贪心的我违背了自然规律,错误的季节,错误的方法,让这棵树凭着自身积蓄的那点养分,只在诩年开了几枝艳丽的昙花,就匆匆老去再也不归。</p><p> 这个,自然不在虎克定律的范畴之内,是我飞扬跋扈的强加于“树”,扼杀了它的青春年华。</p><p> 可叹,红尘中,多少本该硕果累累的风华正茂,却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势股掌玩弄下,香消玉殒化为青烟一缕哦!</p><p> 我在山中拾回的收获里,花掉两块钱,买来二尺粉、蓝、白格子的“的确良”,照图索骥地裁裁缝缝,果然像模像样的弄出了两件装点门面的“假领”,外加一个装了拉链的紫色碎花新椅垫。那椅垫里面装的是包了衬布的柔软兔皮,拉链拉开可以装晚自习需要的课本,也易于每周的拆洗清洁。</p> <p> 最后一个初中学期里,我又写了一篇被推荐的作文,用的是第二人称,记叙我的大鹏同学,如何顶着黑炭水修炉筒子等等为学校班级做的诸多好事。</p><p> 热闹过后,总复习的最后两个月就要到来,我不得不跟我的班主任,摊最后的底牌了。</p><p> 那天我硬着头皮去找班主任,美女姐姐老师不在,教研室门口却碰到了我们的学委正从教导处回来。还是矮矮的学妹一改往日的矜持,大大方方地告诉我说,有事找我。</p><p> 我愣了一下,心想就是一样的劝我别转学的事吧,便释然地笑了。</p><p> 却不知道她说完了那天的一番话后,同学之间发生的好多故事,后来想想,甚至可能影响到了学妹此后的人生轨迹,也未可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