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大爸爸巷(三)</p><p>老人的身影从大门口出来了,提着一袋冷冻的鸡架子,兴高采烈走来了,他冲着小女孩扬了扬手中的袋子,笑散了脸上的皱纹,小女孩也开心地拍起了小手,二人拉起板车,沿着天桥支路,往更西面的煤球厂去了。 </p><p>两人一边走着一边聊天,小女孩说公公我好久没有吃到鸡肉了。老汉说这次我就拿了鸡架子,上面还有不少肉呢,鸡头和鸡皮我都没有要。小女孩说上次从罐头厂拿回家的,是兔子头,我看到那两个黑乌乌的眼珠子突出来的,害怕人,不敢七(吃),我一口都没敢碰。老汉说,鸡肉好七鸡肉好七,兔子肉一般般,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家里兔子头都是给下人带走的,自己家里人都不吃的。 小女孩说我听婆婆说过,我们家原来是大户人家。老汉说解放前我们家原来是开旅社的,在长江边上,就是现在那个八号码头附近,我们家开了一个叫“大中南旅社”,有四层楼房,客人们南来北往,生意红红火火,你太公太婆生我那年,他们高兴地不得了,叫伙计们挑着担子,挨家挨户送红蛋跟糯米粥,发了好几条街道巷子,从盛家巷到电灯厂经过马步记煤炭店,再到大埂街,你说我们家那个时候多少有钱啊,后来不行来,日本鬼子打镇江的时候,江边码头全是撤退的国民党部队和逃难的老百姓,日本飞机贴着长江飞过来,看到高楼房子就扔炸弹,唉!大中南旅社就被炸成了一片废墟。。。</p><p> 小女孩说那我们不是住在平政桥的嘛?老汉说对啊,我们是住在平政桥的,那是你太公太婆生了我之后,专门在平政桥另外开了一家新长春旅社。大中南旅社被炸光了之后,你太公一个多月都吃不下饭,大病一场,不过他们还是重振旗鼓,在大梗街又租下房子,继续开旅社,不过把“大”字去掉了,就叫中南旅社,虽然规模没有原来的大中南旅社那么大,但是大梗街那时候也是热闹地方,楼下就是粮行和面店,对面是一家英国人开的煤油店,隔壁是杂货行,还有鞭炮店,木匠店,小刀面店和烧饼油条店,这条街还有百货店和裁缝店、鱼肉店、豆腐店,畅和包子店,牛肉店,孙家炒货店,连洗澡堂都有,一直到小闸口还有大饼店和完家小吃店,铁匠店和蛋糕食品店,还有茶水炉老灶店。。。。 </p><p>说话间,二人拉着板车已经走过了天桥支路沿途的汽车制造厂和冶炼厂,越来越多的人们从厂子里涌到马路上,不时有三五成群的自行车从他们身边经过,在土路上扬起了阵阵灰尘。</p><p> 老汉接着给女孩说,后来解放了,又公私合营了,中南旅社归国家了,你太公公就成了伙计了,他有点想不通啊,就回到平政桥这边来了,住了三年就过背了。女孩说那我见过太公公没有啊,我怎么没得印象啊,老汉说你没有见过,你是60年代初期生的。女孩说那我们还不是照样住在平政桥啊,老汉说新长春旅社也归了国家,当时只分配了给我们一间20平方米的房间,我们一大家子十口人都挤在里面,这倒也算了,当时国家的政策就是这样,后来,只要是有什么运动,都要批斗我,让我到居委会到派出所交代反革命罪行,我一个小小老百姓,那里有什么反革命罪行可以交代啊。于是就让我接受劳动改造,天天像这样拉板车送货,这么多年下来一直拉到现在,唉,我也习惯了。小女孩说公公我爸爸不是解放军吗,怕什么啊,老汉苦笑了一下说细伢子啊,你不晓得呢,当年你爸爸为跟你妈妈结婚,差点格要受处分呢。所以他们常年在外面不回镇江,我也懂呢。现在你妈妈身体不好,才带你们回来镇江,你爸爸一个人在部队,也不容易呢,我们可不能给他添麻烦啊。居委会对我还算客气的,和我一起拖板车的老何,过去还是一个教授呢,现在比我还要苦啊,老婆子女坚决跟他划清界限,都已经妻离子散了,我好歹还是一家人在一起。现在你妈妈在中营也有了房子了,我们比过去好多了。</p><p> 一老一小拖着空板车,来到了在天桥支路西南口的一家小面店,当时那还是公家的小面馆,几十年后,成了现在南门天桥著名的“南门面馆”,不过在当时,也有很多过往的人们在那里吃面条。 老少二人排队点了一碗二两粮票六分钱,一碗三两粮票八分钱,二人吸溜吸溜吃完了面条,小女孩把碗里的汤都喝了个一干二净。老汉笑眯眯地看着小女孩,问她吃饱了没有。 </p><p>煤球厂就在面条店的斜对面,等到爷孙女二人从天桥支路西南面的煤球厂出来,板车上已经满载着煤饼,一层一层摞得老高,老汉在前面用尽全力拉着板车,肩膀上那根原先松松垮垮的粗布带子,现在已经紧绷笔直,小女孩在板车后面也奋力推着板车,面朝地面,两根丫丫辫子直竖头顶。在他们的右手边,是天桥支路的尽头,一个高高的大台阶,人们只能步行上台阶,很多人把自行车扛在肩膀上往天桥上走着,而拉煤的拖板车,是无法上去的,只能顺着往东南面的一条小路,围着南门货场兜一个倒U字的圈子,从天桥的东南面绕上去,这一老一少,要上到南门天桥上的三岔路口右转,顺着解放路下坡,一路往北,把这一板车煤球送到大市口附近的京江浴室去。 </p><p>终于上了天桥,老汉把两根扶手往下一压,双腿斜撑停下了板车,对孩子说,我们歇歇,并拧开了军用水壶的棕色硬塑料盖子,递给了走到跟前的小女孩,小女孩接过水壶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大口喝了起来。高高的天桥下,南门货场的铁轨一览无余,在晨曦的照耀下,横七竖八犹如一道道银线伸向远方。</p><p>老汉长吁了一口气,漫无目的朝着天桥下方的南门货场眺望,这时,他在其中一道铁轨上发现了什么。老汉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揩了揩眼睛,定睛望去,他啊呀一声大叫了起来,把小女孩吓了一大跳,军用水壶里的水流出来,洒到她脖子里。 老汉对小女孩大声吆喝着,你快过去!过去!到马路对面去! 老汉继续嚷嚷着,天桥上过往的人们也停下了脚步,围拢了过来,老汉手指着天桥下远处铁轨的一堆东西,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围观的人群里有人惊呼火车压死人了! 小女孩手里捧着军用水壶,站在天桥马路对面,眼看着人群越围越多,里三层外三层,淹没了老汉的身影,很多人加入了七嘴八舌的吵嚷声,小女孩已经看不到她的外公,只看到围观人群高高低低指指戳戳的背影,以及马路上或倒或立的一大堆自行车,有永久,飞鸽,凤凰,金狮,大桥牌的,有单大杠,也有双大杠的长征牌,最吸引住小女孩眼球的,是一辆粉绿色女式金狮牌全链罩自行车,弯弯的车把前方,两根软刹车线用嫩黄色尼龙丝巾剪的蝴蝶结扎着。小女孩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多的自行车堆在一起,给她今后的一生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刻,小女孩有点莫名其妙的想哭,她转头往天桥支路的东面方向看去,护城河对岸的南马路那边,侉子街那排芦苇窝棚上方,已经有袅袅炊烟升在了空中,小女孩又掉过脸来,看着西南方向高高的磨笄山,有半边山坳,自上而下被挖掘出一个大坑,裸露出灰白褐色的岩层,有一颗孤零零硕大的松树,顽强地从岩层中横生出来,小女孩分明看到,那绿油油松针松叶,在山坳夏日早间的微风里,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微微摇晃着。 </p><p>(三完)</p><p>《大爸爸巷》(四、五、六),未完待续,敬请各位赏脸期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