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大爸爸巷(二)</p><p>作者:施惠平</p><p>二人各自背上糯米袋,接着开路,走到剪子巷北口,再往南走了一段,右拐进了大爸爸巷,沿着青石板路走了一会儿,便到得大爸爸巷那家舂米铺子,果然人不是很多,排在他们前面还有三四个人,他们要舂的糯米已经浸泡在杉木桶里,那样的杉木桶,桶身散落着褐色的小圆树疤,出自于京畿岭箍桶老师傅的手工活,还有三五只空着。这时天已经全部黑了下来,大爸爸巷两旁的旧平房都已点了灯火,摇摇曳曳从黑暗夜空降下的雪花,把山墙气窗透出的微弱光亮变成了一片白茫茫。 </p><p>舂米的房间不大,靠墙的一大块地方,都被作坊占据着,一根粗大的红枣木杠子,前端有一个开孔,向下插着一根结实的杂木捣杆,一上一下的捣着凹陷在地面里的石臼,一根大腿般粗细的松木,横接在红枣木杠子后段,使得这根杠子的形状像一个大大的T字,屋顶吊下来一只固定好的扶棍,一个高大健硕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手扶这根扶手,踩着松木踏杠上,用着巧力气舂米,他身穿一件蓝色运动衣,胸前写着“常州专区”四个字,脚上穿一双高帮大白蓝球鞋,鞋梆子上,也印着红字,这个小伙子,可能是镇江市少体校的,石臼旁边,有一对中年夫妻在不停地忙碌着,女人在不停扫刷石臼周围溅出的碎米粒,同时趁着木杠子上升的间隙,把石臼里的米粒翻动一下,男人汉子则把舂过的米粉倒入吊在半空的大纱布板框筛子里,这个筛子也是不断地翻飞抖动,白白的米粉透过细纱布眼,一阵阵白雾般落在地面上一个竹编的大圆簸箕里。 红儿对海平说,你先找个地方坐下子,我去泡米。</p><p>于是海平走到隔壁房间,右边门外依然大雪飘飘,海平坐在一个有靠背的小竹凳子上,左边靠着一个小煤球炉子,一个水吊子(水壶)炖在炉上,有一缕缕水汽从壶嘴缓缓冒出来飘在空中,一节一节拼接而就的细长白铁皮烟筒,在高温作用下发出轻微的声响,升到接近屋顶的地方直角拐弯,从屋顶下方的气窗破窗而出。海平把小凳子往煤球炉边捅了捅,烘起被雪打湿的棉袄,热气时断时续的飘到海平的衣脖领子里,这时候瞌睡虫出动,海平眼皮子越来越重,头顶上的昏黄灯光黯淡了许多,听着隔壁舂米咚----咚----咚的均匀敲击声,海平渐渐进入梦乡,那舂米的声响,在耳边渐渐变得急促起来,轰隆隆轰隆隆,竟然成了火车车轮撞击铁轨的巨大声响。。。 </p><p>闷热的季节,这个夏夜预报有雷阵雨,四合院的左邻右舍没有按照往常一样在天井里架上竹床扎堆乘凉,都早早回了自家的房间。 </p><p> 房间里有一张实木大床,还有一张用长凳搁起来的单人竹床,海平便睡在竹床上。 大床蚊帐忽鼓忽凹,芭蕉扇呼呼作响,那是海平的父母在驱赶蚊子,待到掖好了蚊帐,大蚊帐里,仍不时传来啪--啪--或清脆或闷响的巴掌声,在狭小的空间回荡,那是父母在清剿大队蚊群被蒲扇驱赶后,剩余的散兵游勇。 然后,二十五支光的日光灯也熄灭了,一片黑暗,屋外那颗老槐树上,有一只落单的知了(蝉)在月光下起劲地叫着。 </p><p>小蚊帐里自成一统天地,海平一翻身,草席下面的竹条便咯吱作响。 海平竖着耳朵听爸爸妈妈说话。 妈妈开口说,李家的平儿真作孽啊,怎么这么想不开的啊!再怎么也不能扣趴铁轨啊!爸爸说,也叫没得办法想,他家姐姐、姐夫也难啊,平儿又没得工作,一天到晚在外头惹事,八瞎好(不学好),家来就吵吵闹闹,他们也七不消(吃不消)。 海平明白,父母说的这天下午发生的事情。 </p><p>下午放学早,海平趴在小桌子上写家庭作业,妈妈在堂前搭建的雨披子小厨房里忙着晚饭。忽然,二进西面偏房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凄厉声,是红儿妈妈和姐姐在哭喊,海平跟着大人后面出去张望,几乎整个四合院的九户邻居都围在二进偏房的门口,屋里,有几个叔叔站着,表情严肃,还有几个阿姨正在七手八脚拉瘫坐在地上披头散发的红儿妈妈,海平向往门里钻,大人们呵斥着,小把戏快回家去!表在这块噶差啰事的(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海平便闪在天井的一隅,这时,他的视线碰到花岗石台阶前堆着的一滩衣服,蓝色咔叽布的工作服,被血染得殷红,左胸袋上方,隐约还能看到“为。。服务”几个白字。海平心头一吓,赶紧跑回家去,直到天黑也没再敢出门一步,心里头想着,怎么没看到红儿的? 。。。</p><p>大蚊帐里,爸爸说还把那倒头衣裳拿回来来作甚呢,人都死了!血乎淋拉的!唉!海平妈妈说总是个念想啊,不拿家来怎弄呢?他家姐姐不好向她妈妈交待啊。派出所把他姐夫喊去问了半天,还不曾家来,他姐姐只好自己先把衣裳带家来。 沉默。。。 </p><p>过了好一会儿,爸爸说你表讲(你别说)平儿还真有血性,到死都记得把铜手箍子握到手上呢。妈妈说唉真是的,打架打多了啊,到死还要带家伙打架。 </p><p> 又沉默。。。 </p><p>海平想起来有一天下午,平儿手提一把菜刀,立在在四合院大门的台阶上,堵着一群外面街上站着的年纪相仿的青年,他们有的拿着几块砖头,有的手上有木棒,领头的一个青年,举着一只大号螺丝起子对着平儿骂骂咧咧,平儿并不搭茬,只是瞪着双眼与他们对峙。</p><p>海平缩在靠天井的门框边,探出脑袋,只看到平儿的背影,午后的阳光射在平儿头上,板寸根根竖着。 那帮人也不上来,只是一个气儿骂,平儿口里冷冷地说哪个敢上来动手我就劈哪个! 。。。</p><p>妈妈说,这种事情,我们也帮不上忙啊。爸爸说,打会包。到时候我跟几家人家一起商量商量。 </p><p>海平慢慢睡了进入梦乡,血衣和铜手箍依次出现在海平的梦中,血光中铜手箍越来越大金光闪闪,平儿的刀削脸清晰的浮现在海平的眼前,静静地望着他欲言又止,又看到不远处蹲有一只波斯猫,是海平东面邻居家里的,波斯猫的屁股,曾经因为在冬日里趴在火炉边上取暖,被打翻的水吊子烫伤,留下了一大块没有皮毛的伤疤,这只波斯猫的两只眼睛颜色各异,紧盯着海平,放出变幻的光芒。 </p><p>西边二进厢房里,狭小的空间里支着两张大床,中间隔了一个仅能伸下双腿的空隙,一条蓝色扎染布的床单隔在两床之间,小红在其中一张大床上,面向墙壁侧卧着,一直和妈妈睡觉的小红,今晚注定要独自而眠了,二哥出事后,妈妈下午被送到了南门大街内的精神病医院挂水,并由小红的三姐陪伴着在医院急诊观察室里留夜。对于下午发生的一切,小红尚未来得及感到哀伤,一切都显得很不真实,这间十五平方米不到的小屋,二哥的离去,并无腾出些许空间,与大姐的女儿同年出生的小妹妹过继给了别人家,倒时常令小红记起她那张稚气的小脸,今后不会再有二哥酗酒后的吵吵闹闹,小红内心反倒觉得平静,她趴在床上,耳朵里全是屋外树上那知了时断时续的鸣叫声。 这时听到屋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小红的大姐赶忙迎了出去,姐姐和姐夫在屋外不远处小声嘀咕着,姐夫一直在说着话儿,不一会,小红听到大姐压抑的哭泣声。。。 </p><p>那会儿,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南水关的护城河里还有鱼儿,很多人们常年生活在船上,炎热的天气只有在凌晨才给人们一丝凉爽的喘息,一片空寂,很多从湿地里钻出的知了猴儿(蛹),正蹒跚爬上岸边粗大的杨柳树。昨天夜里的大雨,使得河水涨了许多,泥巴与灰尘被雨水冲入河中,形成股股黄褐色的水纹,还带点小漩涡,在河道里蜿蜒流淌。挨着南水桥下,一艘船家的女人早早起来忙碌着,正在生着煤球炉子,白烟缕缕,飘散开去,空气里便有了淡淡的瓦斯味道。船家的两个小孩,光着屁股,在岸边土坡上的草丛里捉蚂蚱。护城河水以肉眼几乎看不出的速度懒洋洋地流淌,宝塔山方向,驶来一只小船,船上男人用一根又粗又长的毛竹竿,从船头走到船尾,用力撑着小船儿逆流前行,他重复着这个撑船的动作,经过生炉子的船上女人,相互打着招呼道好。 </p><p>瓦斯味道飘过了南水桥,一个五十来岁的老人拉着辆空板车,带着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从南水桥北边的沙石子路上过来,板车的两根磨得锃亮的榆木车把上,一边用玻璃丝网兜装着一个铝制扁饭盒,另一边,则是拴着一只草绿色军用水壶,老人粗衣短打扮,一根深灰色粗布带子,松松垮垮搭在肩膀上。小女孩迈着小碎步,紧跟着老汉,两根翘起的小辫子,在脑后上下摇晃。</p><p>小女孩说公公我们今个为什么这么早走啊,老汉答道要去前面的罐头厂找人拿东西的,今个有好东西中晌烧得把你七(吃),小女孩说噢我晓得了是刀豆罐头啊,老汉说不是,刀豆罐头今格么得,上次那个刀豆罐头是人格(人家)在仓库值夜班,偷偷从仓库顶上的排风扇,一个一个罐头放在风扇叶子上,顺着反方向滚出来的,后来我晓得他们是用这个促壳(促狭)的小关摩(小脑筋,小聪明,小机关),我就不能要了。小女孩说那今个儿我们扣拿什么啊,老汉说今个我们扣拿大荤的东西,今格我们扣拿的是鸡架子。 </p><p>板车一高一低地被拉到了位于南水桥西南边的镇江罐头厂,老人说对小女孩说,你等在这阔,我扣拿东西,不要乱跑啊。小女孩答应着,便坐在板车上静静等着。 </p><p>镇江罐头厂的大门,已经有早班晚班的工人们进进出出,下了晚班的年轻男女,推着自行车相互打情骂俏,一串串的车铃声此起彼伏,他们的脸上,全然看不出有劳作一夜的疲倦。大门边上的山坡,有原来属于金星大队的大片桃树林,透过桃林茂盛的绿叶,罐头厂高大的厂房车间隐约可见。小女孩看了一会儿桃林,没有发现桃子的踪迹,便掉过脸来,看看河对岸那一排芦苇抹黄泥墙体低矮的茅草屋,她不知道,那是南马路,北方侉子聚居地,他们自成一圈,骁勇斗狠,与老镇江的平民气息格格不入,不过在这个清晨,北方侉子们依然在享受雨后的清凉,整个南马路都是一片寂静。 </p><p>(二完)</p><p><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