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他乡》

瓜哥

<p>这里,曾是我熟知的乡村。这里,曾是我童年的乐园,有过一些我现在已经认不出的小伙伴,穿越乡村的每一条路,都在年幼时的记忆里来回缠绕。</p><p><br></p><p>再回旧地,像这样漫无目的地的撒欢奔跑还是第一次,中年的我反而像个孩子。一路走走停停,最后到达了任家坪。</p><p>任家坪的某个山顶上,矗立着几座嶙峋的石头,形似一只振翅欲飞的鹰,因而得名石鹰山。</p><p>石鹰山上曾经住着我的大姐,小时候,我们经常在这石鹰的翅膀上攀爬戏耍,但站在石顶我从来都不敢往山下望,一望心就往上悬,像要飞出胸腔似的。大姐家因交通不便,几辈人肩挑背驮,日子依然过得清苦。</p><p>大姐最大,我最小,我是大姐的“低尕妹”,大姐嫁人的时候我才刚小学启蒙,年少时的每一个暑假,我都是在大姐家度过的,所以石鹰山的每一处石缝里都有我的故事,留下过我撒娇的哭喊和欢喜的笑声。然而,最让我记忆尤深而又极度恐惧的,还是从我家到大姐家的漫漫旅程。</p><p><br></p><p>七八岁时一个人步行十几公里路去石鹰山,到山脚下的时候天就已经黑了下来,上山大约一公里,陡峭崎岖的山路一直延伸进密林深处,中途一户人家也没有,月亮迟迟不肯露面,路越走越黑,感觉密林里四处魅影,高大威猛,好像随时要向我扑将过来。虽然越走越害怕,但是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凭感觉,深一步浅一步往前走,带着一种逃亡的恐惧和勇气,好不容易走出黑洞洞的树林,月亮悄悄地浮出在对面的山头上,亮晃晃的,像个大圆盘,它照着小小的我,照着豁然开朗的小路和路边田地里的庄稼,我才感觉到自己浑身已经被汗水湿透。</p><p><br></p><p>除了路远,最害怕的还是路边人家养的狗,有一次回家路上,被一只大黑狗猛追,我一路狂奔,失声尖叫,最后还是被狗咬到了左臂。那时并没有打狂犬疫苗这一说,养狗的那个婆婆急忙跑进厨房,用菜刀从切菜的砧板上刮了些木头面敷在了我的伤口上,回家后不久,手臂就开始红肿溃烂,过了几个月,伤口痊愈,留下了一个永久的坑。至今想起来,那种被狗撵上的恐惧和绝望依然那么真切,那么清晰。</p><p><br></p><p>姐夫名字叫王先进,人如其名,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 一生勤劳,助人为乐,东家耕地西家盖房,不管谁请他帮忙,都从来不会遭到拒绝,这样时间一长总会误了自家的农事,但他不骄不躁,只是更加起早贪黑地忙活。由于平时缺少算计,家里生活条件一直没有什么起色。父亲年迈,母亲从年轻时的深度近视渐至双目失明。大姐嫁进他们家后,一家人挑土筑墙盖了三间瓦房,欠下的债还了好多年。</p><p><br></p><p>我进中学后,去大姐家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一晃就是二十多年。就算偶尔有事去一次也是匆匆忙忙。</p><p>现在,大姐终于搬下了山,借着精准扶贫政策的东风,大姐全家住进了集中安置区,政府为他们修建的125平米的新房子,新房子宽敞明亮,尤其是交通方便,水泥公路就在大门口,这在过去是想也不敢想的。</p><p><br></p><p>我们到的时候正好是中午,大姐家门开着,亲妈(我们这样称呼姐夫的母亲)在冷冰冰的炉子边枯坐,她双目紧闭,头垂得很低,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着,屋子里安静得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p><p>“亲妈,您一个人在家吗?”我叫了她一声。</p><p>“你是——幺姨?哎呀,你是稀客呀?”她迟疑了一下,很快猜出来是我,然后接着说:“你姐姐在对门帮别人做饭去了!”</p><p>“噢!好,我去找她!”我们把带来的一筐桔子搬进了房间,一边端了一块豆腐就往外跑。</p><p>姐姐家门口是大片的红花玉兰基地,到了深秋,红花不再美丽,玉兰树上的叶子稀稀拉拉的,也失去了绿色和葱郁,林间各色的野花儿安静地开着,自顾自地美着。我像天外来客,被每朵花儿吸引,拍照,哪管那田地里挖红薯的乡亲投给我的异样目光。乡村寂寥,静得只偶尔听见野蜂的嗡嗡声,秋风簌簌地吹过树林。</p><p><br></p><p>大姐远远地看见了我,脚步急急地从坡上奔下来:“哎呀!你们就到了呀!我刚还发微信问你到哪儿了呢!”</p><p>“我们才到,知道你在帮别人做饭,还差一盘菜,我跟你送豆腐来的。”我笑着,不敢注视她的眼睛。大姐老了,过两年就六十了,岁月的风霜在她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印记,她矮小的身子站在秋色里,让我突然涌起了一丝心酸。</p><p>“中饭吃什么,我来做。”我钻进厨房。</p><p>昨天晚上打了豆腐的铁锅上厚厚的锅巴还在,两块腊肉黑乎乎地泡在一个大盆里。我连米都找不到地方。好不容易淘好了米,电饭煲故障,不通电了。</p><p>在大姐的帮助下,我一点儿也不吝啬,煮了一大锅五花腊肉坨坨,只一会儿,腊肉的香味就从厨房里跑了出来,惹得馋嘴的人一次次往厨房里跑。烤火炉子烧起来,把大火锅炖上去,下土豆,下豆腐,下白菜,这感觉真好啊!我不晒朋友圈,不发抖音,但也拍了张照片留个纪念,撩一下 还在宜昌打工的漂亮小侄女。</p><p>亲妈四十多岁就掉光了牙齿,现在八十八了,牙板子比我们的牙齿还要厉害,这让我不得不暗暗惊奇和佩服。我们轮番不停地往她碗里夹菜夹肉,她说她还是最喜欢吃瘦肉,当然这五花肉也不错。</p><p><br></p><p>下午无事,我们又去乡村公路上疯跑,漫无目的,一路跑到了老家附近,房子还在,我没有钥匙,绕了一圈就离开返回。路上的花草都不足以吸引我,因为我早被经过的每一个山头迷住了,我小时候怎么从来不知道,秋天的每一座山都是彩色的呢!啊,快看啦,那座山是最美的,绿色夹杂着红色的树叶的那一座,我在路上奔过来跑过去,天气不太好,角度不太好,光线不太好,不管怎么照,照出来的照片始终灰蒙蒙的,看不出美来,突然懊恼出门的时候忘了带相机。于是再次感叹,永远只有眼睛,才是像素最高的相机。</p><p><br></p><p>大姐有个邻居向老师,她每年借向老师的猪圈养猪,捡外出务工家庭的土地种玉米,种红薯养猪。大姐带我去看她今年养的四头猪,果然是白白胖胖的,在这样特殊的年份,一头猪的价值要相当于过去的一头牛。大姐带我看猪的时候,我看见她脸上洋溢着的喜悦和光亮,我也跟着欣喜起来,我看见了一个曾经贫困的家庭在政策的帮助下,走向欣欣向荣的生活。</p><p><br></p><p>大姐家搬得太远,原来的土地已经基本种不了,姐夫放弃了农耕帮别人养鱼去了,一个月挣小几千,大姐在家照顾老母亲,卖包面皮子,打点小零工,养几头猪,生活依然忙碌但充实,充满了希望。</p><p>天擦黑的时候向老师来拿钥匙,邀请我去参加他们跳舞,我兴致勃勃地就跟他去了。他们的活动场地就在安置区的另一头,靠山边的一间宽敞的库房。一台小音响放在凳子上,屏幕上播放的广场舞叫《众人划桨开大船》,一会儿来了三四个人,向老师带头跳了一遍,把我这个极少跳广场舞的人看的一愣一愣的,没想到这个五十多岁的男同志居然能把这广场舞跳得有板有眼的,动作看起来很标准,节奏感也很强,我不由得开始佩服起他来,也认认真真跟他学跳起来,在他的分解演示下,我们三四个人很快学会了基本步伐,只是我比较笨,老是走错,两曲跳完我就偷偷溜走了。原来经常看见大姐在朋友圈发别人跳舞的视频,没想到在他们的安置区,老百姓的娱乐生活比我们要强得多呢!</p><p>从13年建档立卡,15年正式入户调查,我一直也参与最基层的精准扶贫工作,七年来,经历了多少辛苦,心酸,误解和委屈,但每次来到大姐的新家,我都会不由自主换了一种心情。我看到了精准扶贫给她的生活带来的巨大改变。</p><p><br></p><p>晚上十点多钟,我和大姐一起睡,她突然想起一件大事,今天忙得居然忘了给猪喂晚食,说着话时她连忙起身去,我打着哈哈,嘲笑她居然跟我一样是个二黄八调的人。</p><p>关了灯,我和大姐有一句没一句地扯闲篇,从她的言谈中,“官书记说”成为一种指引。官书记说以后不要随便跟别人借钱,官书记说她可以办证合法经营,加工包面皮子和豆腐。大姐是护林员,哪个山头冒烟要及时报告,她还虚心向我讨教了编辑照片的技术。</p><p>我不由得被她热爱生活的那种劲头所感染,以至于让自己这些年日渐浮躁的心态开始平和,淡定。我看见了自己在某种事物中存在价值的微小缩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