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死亡（三）

郭 桦

作者 郭 桦，曾下乡修过地球，也曾在高等学府授业解惑。现旅居加拿大，胆大、心细、不怕脏。

——————————————————

我，又回到了这里，只是想再看一看。

这是一家历史较长的、公寓式的私营老人院。由新雇主接手后，在原三层楼的基础上，再加盖二层。

改建前，院内的老人被分批转移至其他老人院。工作人员也逐渐减少，我就是在那个时候首批撤离，转到了另一家老人院工作。

走之前，我又给门厅的龟背竹浇了水，大鱼缸的水也重新换了。

这次回来，门前的马路依然是车水马龙。但这栋楼已面目全非，周围用脚手架和篷布围了起来。只是大门还保持原样，建筑工人们从这里进进出出。

猛然间，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Toby”！是它，这是老人院的一只全白色的京巴狗。听到我的呼叫，跑了过来，冲进我怀里，它还记得我！

旁边的工人师傅告诉我，老人院最后一批工作人员撤走的时候，想带走它，可它却跑进老人院躲了起来。以后，工作人员曾专程返回寻找它，它总是躲开，工作人员只好作罢。

它每天都会在路边寻找食物，然后静静地趴在大门旁，向西边张望。工人师傅们知道它在等人，觉得可怜，在休息吃饭的时候，都会喂它一些食物和水。

它老了很多，动作迟缓，眼神也有些呆滞。我留了一袋狗粮，并托付工人师傅在装修完工时，将Toby转交给老人院的工作人员。

我知道Toby在等谁，我敬佩它的忠诚和执着。但是我无法帮它找到它要等的人。

——————————————————

两年前，我来到这所老人院工作。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玛莎。

她是带我的老师，一位老资格的白人护士，是我的入行导师。

玛莎待人热情，工作经验丰富，技术娴熟。在她的帮助下，我很快就适应了新的工作。

她教给我的，不仅仅是知识和技能。感动我的是她的经历。她曾说过的一段话，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老人院的工作就是护送这些垂暮的老人走向生命的终点。我们的责任就是让他们走得安详，不留遗憾。这是上帝给我们的沉甸甸的托付”。我赞同她的观点，视为我工作的座右铭。

玛莎告诉我，这家老人院的前身是个救护所，她从高中毕业就在这里工作，已经50多年了，没有离开过。

她已经70岁了，仍然精力旺盛，一直在护理一线工作。她有一处住所，但借给一个不常联系的远房侄女居住。玛莎终生未嫁，但有个男朋友，老乔治，也是一直单身。在这个城市，老乔治是她唯一的近亲了。

玛莎显然已经把老人院当成自己的家了。她把家里的大鱼缸和那盆龟背竹都搬到老人院的门厅里。为了上班方便，她就住在一个原本是储物间的房间里。基本上不做饭，每天吃老乔治给她做的三明治，偶尔叫餐馆的外卖。她告诉我，这里是她一生最后的“家”了。

Toby是玛莎收养的一条流浪狗，和她形影不离。它会用两条后腿跳着为老人表演节目，还会用右前爪和人握手。玛莎给老人发药的时候，Toby总跟在旁边，给老人们表演节目。

那时，因工作忙，我常常加班。玛莎经常会叫一份披萨给我。我不好意思，就抽时间做了饺子送给她。我清楚地记得，她尝了之后，瞪大了眼睛，嘴巴张开足有半分钟不讲话。我惊讶，问她是不是咬了舌头，她哈哈大笑，说这是她尝到的最好吃的美食。

玛莎很少去购物，偶尔去超市买点食品。她没有手机，没有车，也很少看电视。她的生活和社交圈基本都在老人院内。

但是，有一个例外。每个周五的下午，她都会早早地打扮好，坐在护士站。而老乔治一定会在晚饭前打来电话。然后，老乔治会来接玛莎出去共进晚餐。而Toby则会一直守在老人院门口，向老人院的西边张望，等老乔治送玛莎回来。

回来时，玛莎总会提着老乔治给她准备的三明治、沙拉和她喜欢的巧克力等，差不多一周的食物。手里还会有一小束花，她总是把花插在护士站的花瓶里，陪伴她之后的一周时间。

老乔治回来时，也会给我们带一些水果或饼干，给我们讲一些逸闻趣事。玛莎也是听众之一，她会坐在一个角落静静地听着，嘴角挂着幸福的微笑。

几十年来，风雨无阻，从未间断。

周五和老乔治的约会，是玛莎一周中最幸福的一天。回来后，还是那么地兴奋，像有使不完的精力，不停地工作。

所以，玛莎经常周末替别人上班，换成周五休息，等着与老乔治的约会。

老乔治还会织毛衣，玛莎身上的毛衣和披肩，都是老乔治给她织的。他计划再给玛莎织一条毛裤。

我羡慕他们。相濡以沫，携手人生。

老乔治说，他会在冬天到来之前，给老人院的工作人员每人织一双手套。我也告诉他，我会请他品尝我做的饺子。

但是，这些愿望都没有实现……

又到了周五，玛莎还和以前一样，早早地来到护士站。她擦了口红，头发扎在脑后，显得异常精神。她帮我们整理病历，眼睛却时常盯着桌上的电话机。

已经到了晚饭的时间，电话始终没有响起。她拿起电话，拨通了老乔治家的号码，但是，没有人接。

看得出来，她很焦急。犹豫后，终于，她拨通了警察的电话。

警察根据她提供的线索，找到老乔治的家，发现老乔治躺在客厅地板上，全身冰冷。身边，是一条尚未织完的毛裤。

因突发脑溢血，老乔治已经去世整整3天了！

这无异于晴天霹雳！她送走警察，默默地抱起Toby回到她的房间。我知道这对她的打击是巨大的，但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从此，她还是按时上班，带着Toby给老人发药，每天喂鱼、浇花。但是变得寡言少语，脸上也很少看到笑容，只是不停地工作。

下班后，时常看到她一个人抱着Toby，坐在房间里擦眼泪。

周五，她一定会加班，或去餐厅做义工。她想用工作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因为她知道，护士站的电话不再会为她而响，电话那边，再也听不到那个熟悉的声音了。

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电话铃响，她飞快地跑去接电话，半途却突然停住，示意让我去接。我接完电话后，转身看到她正在用纸巾擦眼泪。我的心一阵酸痛，她一定是在铃响的瞬间，误以为是老乔治的电话了！

她瘦了，也老了许多。我都看在眼里，我和同事们商议，准备在她71岁生日的时候，组织一个派对，为她订制一个她喜欢的巧克力蛋糕。

天有不测风云。一天早班，一位老人突然癫痫发作，玛莎和我赶快给他做紧急处理。抢救中，我突然看到玛莎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她说她胸闷、喘不上气来。我扶她在护士站坐下，给她吸上氧气，看到她的嘴唇紫绀，但还坚持着打电话叫救护车。我给她服用了她常备的心脏急救药物，送她上了急救车。

作为一名护士，她一生为数不清的老人呼叫过救护车。但是她忘记了自己也是一位老人。她可能也没有想到，这最后一次呼叫却不得不为她自己。

上车前，她在忙碌的人群中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止住。我看着救护车离去的背影，心里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几个小时后，我们就接到了医院传来的噩耗。玛莎因过度劳累，诱发急性心肌梗塞，经多方抢救无效，最终撒手人寰。

她最后看我的瞬间，居然成了我们的诀别！

看着门厅里的龟背竹和鱼缸，看到Toby期待的眼神，我突然意识到：那个曾经引导我入门，曾经朝夕相处的人走了，不会回来了。泪水不禁喷涌而出。

她曾经让无数的老人安详地离去，但她自己却走得那么仓促。甚至没有时间和她的同事告别！没有和她心爱的Toby告别！再也看不到我们给她精心准备的生日蛋糕！

她走了，她去了那个到处都是鲜花的远方，去和她朝思暮想的老乔治相会。

她，一位普普通通的护士，没有家庭，没有儿女，没有惊天动地的事业。但她把自己的一生，包括她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无私地贡献给她所照顾的老人。

玛莎，生的时候默默地工作，走的时候悄无声息。这所老人院改建后，会有更多的老人入住，也会有更多的护士在这里工作。希望他们记住有一位叫玛莎的护士为这里奉献了一生，这里是她的家。

愿玛莎和老乔治在天堂结为伉俪，永远相守相依。

查看郭 桦的其它文章，请复制下面的链接到浏览器：

https://www.meipian.cn/c/9821324/1?v=4.12.1&share_user_mpuuid=7858f37c1f665b2f031ddf3fb2753f8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