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芽

毛歌

夜里下了一场雨，还有风。

临睡前，我就惦记着后背山的椿芽树，那些悄悄地贴近地表的根茎，怕是受不了这样一场风雨的到来，该有多少嫩嫩的幼苗会伸出头来，探索对于它们来说过于新奇的世界。我在几天前就路过后背山，颀长的椿芽树已经有了一个不小的家族了，那根最大的树枝，估计和我父亲的年龄差不多，而靠近主干生长的，则是它的第一代传人。除开贝壳杉这种树木的生长实在过于缓慢以外，大多数树木的发展极为迅速。我母亲就曾经指着对面像极了狮子脑壳的山包说道：“那一片松树林，长得真快啊！”这个快的意思，不仅仅是指松树往上生长的力量，还有小松树就在四周蔓生开来的样子。每一年秋天，我们都会去松树林里耙那种金黄的松针，它们燃点极低，是乡下烧火做饭的时候，最令人开心的引火柴。尤其在寒冷的冬天，漫长的夜晚刚刚开始，松针一旦点燃，就会发出来细脆的噼啪声，火星以最快的速度出现而消失，这种感觉，使得我们可以不花费一分钱就可以享受到烟花的动人感觉。父亲有时候会在院坝里，做一个土围子，用松针点燃枫树的树兜，在漂亮而宁静的夜晚，等候邻人的到来。那些粗犷的男人，将在米酒的微醺里，打发一天的疲倦而像诗人一样，感叹时间的流逝。

“你看看，春三哥，一年就过去了。”

“是啊，过去了。”

接下话来的春三哥，把酒杯送到嘴唇，品了一小口。

他们聊天，直到夜深人静，直到西边石山岭垭口的星星微微倾斜。

围绕着椿芽树大约五步的范围，都是我看不见的树根。与其说是根，还不如说是藤更好，就和竹子一样，沿着地表四处散开，如果有一个人愿意用自己的耳朵贴着地表，时间大约是十分钟的样子，我相信他可以听见这些树藤徐缓前进的声音，这种声音值得植物学家记录，值得音乐艺术的老师用曲谱描述，值得一个作家改写为一个引人入胜的童话，值得诗人用分行的句子展示人生的奇妙，值得从城里来到乡下的哲学家就此道歉：他为忽略了这种来自大地的生机勃勃的声音而内疚。

我是一大早沿着小路走到小山窝的。果然如此，地上已经有了丛生的一簇簇的椿芽苗，就在这些苗的下面，只需要伸出来一根小指头，就可以触摸到椿芽树根的真实存在。这种真实感，会讽刺那些人造的食品，商家宣称自己的东西是纯天然的，这种说法会受到所有乡下人到的嘲笑。我们村往北，有一条叫做蒲河的小溪流，附近山坡里，生长着各种叫不出来名字的灌木和笔挺的大树，木耳在每一场大雨之后的灿烂阳光里，沿着树干发出来透明的红晕。如果持续干旱，木耳将完全消失。菌种依然艰难地生活着，它们等待雨水，等待潮湿的天空和适宜的环境。

椿芽的幼苗，实在可爱至极，鹅黄这两个字真是最好的修饰了。我们得感谢这些词语，当我们赞美自然和生活的美好，就可以顺着这些词语创造的意境步入心灵的旷野。诗人喜欢拥有自己的话语，那种专属的感觉，一方面让他和其他诗人区别开来，一方面可以确保他建立自己的存在状态。

“语言的力量不是个人化的柔情。它以精确、毫无怜悯的方式拥有一切。即便是表达亲爱的词语，也是不偏不倚的，非个人化的；上下文即一切。语言的好处在于它是潜在地完成地，语言能够述说人类的全部经验。已经发生的一切以及有待发生的一切。它甚至为无法言说的留下空间。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语言潜在地成为人类唯一的家园，是唯一不会敌视人类的栖居地。对于散文，这个家园是个广阔的疆域，一个遍布小径、道路、高速公路的国度；对于诗歌，这个家园集中于一个中心，一个声音。 ”

这段话引自约翰·伯格《讲故事的人》。如果一个人说他没有什么喜欢的书可以读，我会建议他去阅读约翰-伯格的作品，这有利于他重新审视自己。审视自己的语言或者话语，其实就是审视我们自己。我们说我们思考人生的时候，是通过语言重新组合和再一次结构生活本身。当我说爱你的时候，你会像聂鲁达那样使用“松针”这两个字吗？如果不会，你现在可以对自己说或者对自己的孩子与爱人说：“我爱你，真的爱你，就像……”

就像什么啊？你也许好久都没有这样想过这样一个问题了。“哇，亲爱的，你的皮肤好得来像刚刚发出来的椿芽幼苗。”这句话正确、形象，和自然链接在一起。你可以动用你的思想的力量，组织语言，形成你新的现实。

我小心翼翼地剪下来幼苗，在极小的嫩芽的地方， 给它们留足成长的空间。新的一批嫩叶将会在第二天以喜悦的样子生长着。这使得我在往回走的路上，依然惦记着那些侧着脸，打量这个辽阔世界的椿芽，阳光惊落了叶片上的雨水，它们微微颤动着……

（图文原创，毛歌微信号：maoge19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