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进于礼乐，野人也”之辨析

独酌

《论语》中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

我们暂且先不论整段文字的意思。先来看其中“先进”“后进”“野人”“君子”各指什么人。宋代朱熹在《论语集注》中云：“先进后进，犹言前辈后辈。野人，谓郊外之民。君子，谓贤士大夫也。”

史上对“先进”“后进”的解释多趋于一致。“先进” 大体指西周制礼时代前辈，亦可以包含更早的前贤先圣。“后进”指西周后，以及春秋时代的后辈。

我则以为文中主要论及的是“礼”，而周公所制《周官》乃中华史上第一部有关礼制的经典，因此孔子以《周礼》为分水岭曰之先进、后进。所以“先进”应主要指西周前的圣贤。

但文坛对“野人”“君子”的解释却多有不同。一般认为“野人”指农猎、渔樵之类，“君子”则指士大夫，或指贤人。

春秋时期虽礼崩乐坏，但孔子遵从周礼，故必不会妄称“君子”。彼时“君”当指诸侯国君。此外，在春秋时期“君”还可以包含宗室公卿之类，如：平原君、信陵君、长安君等。《左传•昭公二十八年》“赏庆刑威曰君。” 《春秋繁露》“君也者，掌令者也。”《荀子•礼论》“君者，治辨之主也。”这些大体可使人明白那个时代的“君”之什么人。为此可分“大君”与“君”，绝非以士大夫之类一言蔽之。

而“子”在西周初指分封爵位最低者，如史称楚国国君为“楚子”。至于东周时，楚子僭越称王，则是另一回事了。春秋时期，礼崩乐坏，就很难以爵位衡量了。此时“子”泛指臣子、士大夫。彼时“子”也为尊称，如史称苏秦为苏子、张仪为张子等，又如孔子、孟子等。总之“君子”皆指在朝掌令者，与平民无涉，甚至与人品、德行无涉。

但“野人”虽可指郊外农猎、渔樵之类，却非指无礼仪，少法度之人，而是类如孔子所称举的“逸民”。如尧舜时代的：王倪、啮缺、许由、被衣之类前贤。又如《庄子•徐无鬼》中“黄帝将见大隗（wěi）乎具茨（cí）之山……。适遇牧马童子”中的牧马童子、 《汉书•扬雄传下》:“士有不谈王道者，则樵夫笑之。”的樵夫、王维笔下“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中的樵夫。这些农猎、渔樵之“野人”绝非粗鄙之人，甚至都是在野的贤能之人。

在澄清了这些概念之后，实际上对这一段文字整体的理解仍然未必清楚。如“先进于礼乐，野人也。”为什么前辈进步于礼乐，却谓之“野人”呢？我以为其原因在于流行版的《论语》的断读是有问题的。我尝试重新断读后为：

“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皆为彼时流行的四言句。

如此断读，实际上是借鉴了《诗经》中《周南•樛木》篇“乐只君子，福履绥之。”《小雅•南有嘉鱼之什•南山有臺》篇“乐只君子，邦家之基。乐只君子，万寿无期。”《小雅•鱼藻之什•采菽》“乐只君子，天子命之，乐只君子，福禄申之。”

《周礼》初名为《周官》，显然其中主要涉及天子、诸侯、公卿、大夫的等级礼制。所约束者皆为在朝之人。而更早期的前贤先圣所遵之礼相对于《周礼》而言，就显得少等级、多质朴。猜测其大体应属于一些仁义、道德规范，故而适于天下大同。而对于在野前贤而言，无须顾及诸多约束，可以随性一些。亦因在野，更能多的秉性自然之道，视富贵于浮云。故而子曰“乐野人也”。

我们知道孔子是崇尚《周礼》的，但当时礼崩乐坏。故《论语》中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一旦克己复礼，天下就少了僭越，少了争雄，于是国泰民安，于是“天下归仁焉”。这当然是“君子”所愿，故而子曰“乐君子也”。

如将《周礼》作为分水岭，看作划分先进、后进的原则。即是子曰“如用之则”。

孔子开儒学、授弟子、著春秋，几乎一生在野，并非是在朝掌令的“君子”。孔子自然明白自己“在野”的身份，故而子曰“我从先进”。

孔子对于“先进”“后进”“野人”“君子”皆为尊重，且或成为“礼不下庶人”的另一种表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