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鸳鸯女的鸳鸯侣

王宇明

　　到人大上班后，工作相对超脱些，为了充实自我，不使光阴虚度，我便把很大一部分富余时间都用在阅读欣赏古典名著《红楼梦》上，偶尔也写点心得体会、鉴赏文章，发到网上与人分享交流，不想引来了天南地北数量不菲的朋友关注。

前些天，党校县干班同学、班委来小芳女士在群里跟我说，最近看见有人讨论鸳鸯喜欢宝玉还是贾琏,问我如何看？希望我能就此写一篇文章，谈谈自己的看法。因书中人鸳鸯是我喜欢的角色，故当时未加思考，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青年才俊、班长程志文先生看到我表态，马上发来既夸张煽情又充满激励的四个字：好期待啊！至此，我感到盛情难却，自己已无退路，于是赶紧下来将书中相关内容重新阅读梳理一番，并以《且说鸳鸯女的鸳鸯侣》为题，撰写此文阐述自己对鸳鸯情感问题的看法。

在红楼梦中，鸳鸯是贾府老祖宗贾母身边的大丫鬟，也是贾府众丫鬟中地位最高、权力最大、最有体面的丫鬟。她本姓金，是贾府的家生女儿，其父母均为贾府奴才，因年迈留在南京为贾府看守老宅子，哥哥是贾母的买办，嫂子在贾母浆洗处负责。鸳鸯因自幼在贾母身边服侍，深得老太太信任喜欢，平日倚之为手足，拿书中描写的事例来说，就是贾母玩牌，她在旁边出主意，贾母宴请，她入席作令官，贾母的饮食起居、衣物用品、金银细软，悉交由她来打理和保管。

贾母出身高贵，嫁入贾府后又成为国公夫人、一品诰命，她的阅历、见识、品味、修养以及雍容华贵的生活日常，无人能比。鸳鸯能成为她身边一等一的丫鬟，可见其才貌、品行、智慧和能力，自然也不寻常。

　　在曹公笔下，她长得蜂腰削肩，鸭蛋脸面，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白腻不在袭人之下。宝玉因其肤白体香便猴上身去，要吃她嘴上的胭脂；王熙凤说贾母把人调理的水葱儿似的，怨不得人喜欢。足见其颜值不低，人见人爱，完全撑得起主子的脸面。

　　李纨煮酒论英雄说：有个唐僧取经，就有个白马来驮他；刘志远打天下，就有个西瓜精送盔甲。老太太屋里，要没那个鸳鸯姑娘，如何使得？况且她心也公道，常替人说好话，却不欺负人。王熙凤说老太太离了鸳鸯，饭都吃不下去。同鸳鸯相比，惜春说她比我们还强呢；平儿也说那原是个好的，我们哪里比的上她？贾母自己眼中的鸳鸯更是这般可心可意：虽年长，幸心细；能知意，且稳重；既守分，又擅言。给个珍珠人也不能换。足见其品行端庄，能力出众，工作出色，地位与作用不可替代。

　　就因为她是满府家生女儿中的尖儿，模样儿，行事作人，一概是齐全的，荣国府的大老爷贾赦冷眼选了半年，处心积虑地要娶她做小老婆，并许诺一进门就开脸，封为姨娘,使其又体面，又尊贵。不想遭到鸳鸯坚决拒绝，闹了个大没脸。当然，他的动机也不止是讨个小妾那么简单，心里面可能还惦念着贾母的钱财，想通过笼络鸳鸯来掌控贾母，达到一石二鸟、财色兼收的目的。

在我国漫长的古代封建社会，女子都不能为自己的婚姻作主，终身大事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作为家生子的奴才命运更凄惨，婚事连父母也无权决定，悉由主人指配。《红楼梦》以艺术纸笔记录了这一历史事实。

从书中所呈现的情况看，贾府家生女儿的婚配主要有三种情形：一是由主人随便指配一个小厮，如王夫人房里的丫鬟彩霞原本跟贾环相好，因来旺夫妇求主子为儿子指婚，凤姐便乔太守乱点鸳鸯谱，将她指配给了来旺那不成器的儿子。二是外聘嫁人作正头夫妻，如太太的陪房周瑞家的女儿，就外嫁给了古董商冷子兴作妻子，并具有了自由身份。三是被主人看上纳为妾室或封为姨娘，如赵姨娘、周姨娘等，都是因此成为了半个主子。

当然，奴才也是一种财富，贾府毕竟要最大限度地维持奴才人口的再生产，所以，在上述诸情形中，丫鬟配小厮始终是恒定的绝大多数，能外聘嫁人或被主人纳妾的极少，有幸被封为姨娘的更是凤毛麟角。因此，贾府丫头都以做姨娘为荣为最高目标，暗地都有个争荣夸耀的心，但凡有机会，都拼命往上蹭。正如王熙凤所说：凭他是谁，哪一个不巴高望上，不想出头的？这半个主子不做，倒愿意做个丫头，将来配个小子就完了？

鸳鸯作为贾府的首席大丫鬟，自然不可能随便嫁个小子就凑合过一生。以她跟贾母的关系特别是贾母对她的偏爱，若想赎个身、外聘嫁人也不是个难事，只是考虑到贾母素日习惯了自己照料，且倚赖太过，她是死活都不肯出去罢了。所以，以她的情形，最好的结果就是嫁给主人做妾，这样，一来可以继续陪伴照顾贾母，二来让自己的身心也有个安放和依靠。或许，这就是邢夫人说她素来志大心高、王熙凤提醒她别作怪的要旨。

　　鸳鸯宁愿剪发也不肯嫁给贾赦，这并不代表她看透了做姨娘辛酸，不愿意做妾室，更不代表她看透了婚姻的尘俗，要做个前卫的单身主义者、终身不嫁。相反，她发现司棋跟表哥潘又安私会而不揭发，表明她内心深处对自由爱情的理解、认可与向往。她誓死抗婚，就因为贾赦这人太不堪，实在难以成为她心目中理想的伴侣。

　　首先，以贾母嫁入贾府五十四年、贾赦胡子苍白、儿女孙子一大把看，他应该已年介五旬，仅这一点就与正值青春妙龄的鸳鸯很不般配。其二，他作为荣国府的大老爷，袭着一等将军的官爵，却不务正业，放着官儿不好生做，整日和小老婆在家喝酒，这既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之所为，也不被时人所看好。其三，他老不正经、特好色，看到略平头正脸的姑娘、丫鬟就不放过，左一个右一个收在屋里，导致妻妾众多，甚至贪多嚼不烂，不知道耽误了多少女子的青春年华。更为恶劣的是，他品质极差，竟为了五千两银子，把亲闺女迎春抵嫁给只知道一味骄奢淫荡贪欢媾、人称中山狼的孙绍祖，使其受尽侮辱，不到一年就被折磨死了；为了抢夺石呆子的古扇子，伙同贪官酷吏贾雨村构陷他，害得人家不知所终。就娶鸳鸯而言，他也抱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且极尽威逼利诱之能事。

对于贾赦的为人，连贾母都看不惯，平时颇有微词，甚至加以申饬，以鸳鸯的为人，又怎么会喜欢和接纳？所以她跟平儿谈心说：别说是做小老婆，就是大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当然，鸳鸯也不会喜欢和嫁给宝玉。一来两人年龄悬殊有点大。从贾琏和凤姐都称她为姐姐看，鸳鸯至少要比宝玉大五岁以上。二来贾母和王夫人对宝玉房里人早有安排。大家知道，贤袭人和勇晴雯原来都是贾母身边的丫鬟，贾母将这哼、哈二将安排到宝玉身边，可谓用意深远，以鸳鸯的冰雪聪明怎会看不出来？特别是后来贾母公开夸晴雯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别的丫头多不及，将来只有她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王夫人又将袭人提拔为准姨娘后，以她的善良，又怎会去跟姊妹们相争？
　　有人认为，宝玉猴上身去要吃她嘴上的胭脂，鸳鸯都不生气，这表明她内心喜欢宝玉，其实，这是一个误解。众所周知，宝玉生得得人意儿，是贾府的金凤凰、贾母的最爱，因自幼在内闱厮混，又有爱吃漂亮女孩口红的毛病。鸳鸯迁就容忍他的乖张行为，一方面是出于对主子贾母的尊重，爱屋及乌；另一方面，也是在心里头把他当作爱淘气的小弟弟、小男孩来看待。而不是对他暗怀情愫。正因为如此，所以，当贾赦怀疑说她抗婚多半是因为看上了宝玉时，她立马当众坦陈心迹说：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就完了！

　　刨去老的和小的，剩下府中年龄最适合的主子就只有贾琏了。贾琏在书中虽说不是主角，但是长房嫡长子，在家族中的地位比宝玉还高，相貌也不输于宝玉，且身上现捐着同知，是个在朝中有品级的人。跟不通世务、无事忙的富贵闲人宝玉不同，他有自己正当的营生，即经贾母同意，受乃叔之托配合妻子王熙凤一主外一主内，共同管理荣国府的日常事务，并以负责修建大观园、出使平安州、送林黛玉探父、代表贾府处理林如海的丧事等各方面的出色表现，被誉为贾府男人中第一得力干练之人。

同时，他还是一个富有同情心，做事有底线的世家公子。在石呆子事件中，他宁愿被父亲打骂也不仗势欺人，并敢于叫板说为这点事，弄得人家倾家荡产，也不算什么能力；在陪房来旺家的求亲一事上，当得知他家的儿子吃酒赌钱无所不至时，他便劝阻王熙凤不要管这个闲事，免得白糟蹋了人家的女儿。这在贾氏弟子中实属难能可贵。

贾琏的不足，除了年少时不肯读书，再就是精力过剩，离开了凤姐就耐不住寂寞、要搞事，而且脏的臭的都往房里拉。这在当时的上层贵族社会，其实也不算是什么大问题，毕竟连孔圣人都说过，食色性也。书中也说到，贾府男孩到了一定年龄，房里都要先放一两个丫头服侍。再者，凤姐生日那天，贾琏偷腥鲍二家的，最后闹到贾母那里，请看贾母是怎么说的：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哪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更何况凤姐是一个大醋坛子，婚后便将贾琏身边原有的侍妾全部开释走，仅留下平儿给他作通房丫头，还不允许他轻易碰。殊不知爱情如抓沙，抓得越紧，流失越多。

贾琏没有儿子，从传宗接代看，迟早是会纳妾的。以鸳鸯的人品和才貌，他自然是喜欢和看得上。若鸳鸯有意，贾母心疼孙子，把鸳鸯许配给贾琏，凤姐为人虽妒，但也极有可能会考虑接纳，毕竟鸳鸯的地位非同小可，对巩固她和贾琏在贾家 的地位是有帮助的。

尽管作者在书中未明说鸳鸯是否喜欢贾琏，但通过细读文本，从某些具体情节和细节的描写上，还是可以寻到蛛丝马迹或看出端倪。首先，在史湘云做东的螃蟹宴上，凤姐跟鸳鸯开玩笑说：你琏二爷爱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讨了你作小老婆呢！当时现场引起了一番喧闹，贾母那边听见，一叠声问：见了什么这样乐，告我们也笑笑。请看此刻鸳鸯的表情怎样？她是忙高声笑着回话：二奶奶抢螃蟹吃，平儿恼了，抹了她主子一脸的螃蟹黄子。主子奴才打架呢。这跟后来贾赦要娶她做小老婆，让她嫂子来作说客时，她的形容是破口大骂，形成强烈反差和鲜明对比。鸳鸯心里有没贾琏？这一笑一骂，应该能说明点问题。第二，鸳鸯第一次抗婚后，贾赦听了发狠说：自古嫦娥爱少年，她必定嫌我老了，多半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请看贾赦这里明明点到的是两个人，可鸳鸯在贾母面前哭诉时说的那番话，长篇大论只说着宝玉，对贾琏却避而不谈。这一说一不说，细细分析也应该是大有意蕴的。第三，贾琏一时手头有难，求鸳鸯偷借贾母的东西出来当贷应急，这对鸳鸯来说是要担监守自盗之责和家贼之名的，有很大风险，鸳鸯却不顾风险同意帮忙，这也是不同寻常的事。俗话说，为难时刻见真情，试想，如果鸳鸯对贾琏没点感情，她会这么作吗？

总之，书中有诸多迹象表明，鸳鸯对贾琏是有好感的，如果不是贾赦出来横插一杠子，她极有可能会发展成为贾琏的姨娘。就因为贾赦想强娶她不成，又发下狠话，断了她的各种后路，所以后来当贾母跟凤姐开玩笑说：这样，我也不要了，你带了去，给琏儿放在屋里，看你那没脸的公公还要不要了！聪明的凤姐马上改口说：琏儿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儿这一对烧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罢。因为看不到一点希望，心里没了念想，性情刚烈、宁死不屈的她才作出了誓绝鸳鸯侣乃至献出宝贵生命的悲壮抉择。

鸳鸯，鸟类之水鸟，雌雄未尝相离，人捕其一，则另一相思而死，故曰匹鸟。尝有人讲：用此等禽鸟做名者，恐情深不寿。此言虽无人考证，然众所周知，曹公著《红楼梦》给书中人物起名格外用心讲究。窃以为，作者给本主人公命名鸳鸯，不仅深刻寓示了人物的不同性格、命运，更增添了故事的悲剧张力，让人读了久久无法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