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兑现的承诺

惠康

九条岭煤矿的那段经历对我影响实在是太深刻了，以至于在我后来的工作和生活中一直难以忘怀，经常在梦里出现。这不，昨天夜里又做了一个梦，非常有趣，我把它记录了下来。

（梦里）我终于回到了矿上，了却了我的心愿。

我和矿友们已经多年不见，现在和大家一起吃饭聊天，回忆往事，感到非常亲切非常开心。临走时，矿友让我装些煤块回家，用于家里生炉子取暖和做饭，我没有推辞，就找了一个袋子装了一些。在回家的路上，我碰到矿上的一个保安，问我口袋里装的东西是从哪儿来的。我如实回答，但他们不信，硬说是我偷来的。

他们把我带到保卫处，逼迫我交代，我怎么解释也没有用。我给他们解释说，我是矿上推荐去上大学的，现在是为了报恩回到矿上做些事。他们瞅了我一眼，不屑一顾，还嘲笑着问我：“你能干啥？”我说，在学校里我学的是英语，这次回来可以给矿上学生教授英语。他们问我，用什么证明我说的是实话。我拿不出什么证明，只好用英语给他们说了几句，他们当然听不懂，也就无法相信了。这可怎么办，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了，觉得十分委屈，就给他们大声吼了起来。梦醒了！

上了一趟卫生间，一看时间还早，想继续睡一会儿，但就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睡意全无。无奈想通过数数的方式找回睡意，但是不管用。后来又尝试去想别的事情，但也无济于事，脑子里就是那些绕不开煤矿生活的往事。就这样，一直熬到了天亮。

夫人意识到我不停地翻身，就知道我没有休息好，但也一直没有问我，直到天亮后才提起此事。我说做梦煤矿上的事了，她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并不感到奇怪。不过，她还是半开玩笑说，梦中提到的“煤块”的煤字与“倒霉”的霉字可是谐音，不吉利。我倒觉得，老话说的好，梦里发生的事与现实生活是反向的，不必在意。

然而，我对九条岭煤矿的情感是真实的，对那段经历也是刻骨铭心的。唯一的缺憾就是，就是无法兑现对曾经教过的学生作出的承诺！

九条岭煤矿子校礼堂（2004年）

记得我离开煤矿的那天，班上几个年龄稍大点的男孩一大早就拉着架子车，停在了我的宿舍门外，没两下就把我的行李装到了车上。我突然觉得，这些孩子一下子长大了许多，和他们平时在课堂上爱捣乱耍怪、爱做小动作、不好好学习和欺负其他同学的表现怎么也联系不到一起。此前，我没有为此少批评他们，也曾向他们的父母告过他们的状，他们也因此挨过父母的打。但他们没有记仇，因为他们很聪明，心里明白，老师这样做是为了他们好。想起这些，我觉得对这些孩子的要求过于苛刻了。现在看来，在煤矿子校一年半的老师没有白当，除了给学生灌输知识和教他们学会生活同时，我也从他们身上学到了很多，和他们一起长大了许多，成熟了许多。

矿上只有一个汽车站，离我们学校约有两公里的路程，一天只有两次班车，上午九点一班，下午一班是几点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我赶的是上午九点这一班。学生们要上课，我不让他们送去车站，怎么劝也不行，非要坚持把我送到车站，并告诉我说，他们已经征得接替我当班主任的林老师同意，全班停课半天，专门我为送行。

班上四十多个学生把我夹在中间，像送英雄一样簇拥着向车站走去，有几个年龄稍大点的男生（也只有十一二岁）非要我坐在他们拉的行李车上，我当然不让。年龄大一些的女生心情显得比较沉重，一路上沉默不语。其中一个女生小时候患了小儿麻痹，走起路来稍有不便，但十分懂事，平时班上有些琐事我总爱交给她去完成，是老师的好帮手。她哽咽着问我：“李老师，你大学毕业后还会回来吗？”我看到她问这句话时，眼眶里循着泪水。我想，她不是代表她个人，而是代表班上所有四十多个同学。可以想象，他们是多么希望我毕业后能回去，继续给他们上课。我当时连想都没有想，就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我一定会回来的。”当时，我这样回答是真心的，没有想骗他们，国家政策也是这么定的，工农兵学员毕业后的分配原则是哪里来哪里去。谁知道，三年后，国家形势发生变化，全社会都在重视高等教育，高考恢复，全国高校扩大招生，师资力量奇缺，尤其是外语类的师资力量。所以，各大院校为了自身发展的需要，在自己培养的毕业生中挑选为人正派、专业成绩突出，业务能力强的学生留校使用。在这样的背景下，我被西安外国语学院（2006年晋升为外国语大学）毕业生分配办公室截留，留在了英语系工作。在办理手续时，我发现，在我那张户口转移证上清楚地盖有两枚颜色不同的印章，在一枚黑色“返回原籍”的印章上面又复盖了一枚红色印章，具体写了些什么我已记不清了，大概是“注销”返回原籍的意思。

退采还林和草后的矿区（朋友）

那次毕业分配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无奈中也违背了上学前离开煤矿时给孩子们许下的诺言，这是我对孩子们的一生愧疚，也是我未能履诺这么久了还不能释怀的真正原因。

四五十年了，这些孩子大多数也已退休，九条岭煤矿也早已完成其历史使命，整个矿区也已退采还林还草。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昨夜之梦是否也有某种预示？是否在告诉我，不要再为当年未能兑现承诺回到矿上教学而纠结了，当时留校工作也是服从组织分配，只是小局服从大局而已，没有必要给自己这么较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