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鸡蛋的记忆

静湖

说起咸鸡蛋，现在是小菜一碟，稀松平常，酒席宴上都很少见到。过去可不行，它是正儿八经的细菜，一个鸡蛋要吃两顿。——年轻人不准信，年老的没人不信。

六十年代中前期，自然灾害过去，百姓的日子开始回暖，粗茶淡饭已能填饱肚子，鸡蛋却还是稀罕物。

春上，母亲淹上一小坛鸡蛋，便成了我日夜垂涎的目标，有时写着作业还要溜下来掀开看看。那褐红色的鸡蛋，大头朝上，顶着一层薄薄的乳白色盐花，像一只只睁大的眼睛；轻轻晃动，相互碰撞，刷啦刷啦，发出均匀而动听的响声，随着一股椒盐清香扑鼻而来。

遇到不见油水的时候，母亲便拿个葫芦瓢，按人头，捞上六个鸡蛋。煮熟，六枚小宝贝在清水里飘飘摇摇，摩肩接踵，等候挑选。按老规矩，先叫小的挑。我最小，挑蛋却是老手：不要久看，看长了眼花，要凭第一直觉，瞄准大的，一把就抓上来。

不用大人嘱咐，一个鸡蛋要吃两顿的，午饭一半，晚饭一半。若不小心吃过了头，下午就是咸菜伺候了。

吃咸蛋可是大有讲究。先要找来一小截秫秸杆，从中间劈开，用铅笔刀削个斜茬，成小铲状。温乎乎的鸡蛋，要在手里团弄半天，挨腮帮上贴贴蹭蹭；轻轻碰开空心的大头，挑开一个很小的洞，仅容小铲进去，铲破表层薄皮，蛋黄一露，沙沙地冒油，赶紧张口吮一吮。那滋味既有蛋的醇香，又有椒盐的清气，还搀合着微微的腥，入口品咂，真不舍得下咽。

剜鸡蛋是个细活，要薄铲轻挑，黄青参半，均匀推进。还得时刻把握着进度，到半就停，甚至不到半就收，给下午留出更多的余地 。剩下的一半，要封住口，和小铲一起扣上小碗， 放在自己固定的旮旯里。

父亲口味挺怪的，总说吃不惯它的腥味。每逢这时，他把鸡蛋纵向一切两半，自留一半，推给我一半。母亲不乐意，推回父亲：“吃上吧”。“吃上到哪？”父亲边说边又推了回来。和我挨肩的姐姐也眼巴巴看着，母亲就顺刀下去，又分作两半，我一半，姐一半。父亲自到厨房，找来黑乎乎的疙瘩咸菜，大葱辣椒芫荽，切细剁碎，加上酱醋，调拌均匀，端上来了。小孩子是不敢动筷的，一挨舌尖，辣得出火。眼看着父亲卷上煎饼，大口小口，咝咝啦啦，吃得脸上冒汗。

年幼的我却暗自庆幸父亲的“口味”，每次可多享一份鸡蛋。

父亲老了，子女们也都成了家。想接老人家出来住两天，父亲却很少应允。我觉得，父亲除去不愿离开自己的“老窝”，怕给孩子们添麻烦之外，与他的内向、疏于交际和不爱言语有关。

我很早就出来工作了，每次回家，父亲总是催促母亲去卖鱼卖肉，桌上也少有咸鸡蛋。有时早餐晚餐，母亲顺锅馏上几个咸鸡蛋，也没留意父亲爱吃不爱吃。

等到父母很老的时候，我终于把二老接到了家中。我们使出浑身解数，搞了一桌“山珍海味”，数一数是单数，便随手煮了一盘咸鸡蛋凑双。

我家的咸鸡蛋，习惯性地淹就是了，除去我想起来吃上一个半个，平时没人问津，常因淹过了头，瞎掉半坛。

父亲面对这些“大菜”，却不大动筷，只是不停地吃那淹出油的咸鸡蛋。任凭我一遍遍催促，恨不能夹到他嘴里，他也是光答应着。老人家半杯酒的量，眼看酒没了，菜没大动，一个咸鸡蛋却吃下去了。母亲说：“人老了，吃不大些油水，由他吧。”我为了陪父亲，也弄开一个鸡蛋，光吃了点蛋黄，蛋青就扔到一边了。父亲见状，不知是怕瞎了，还是真爱吃，干脆捡起蛋青，卷进煎饼吃起来。

我不解，我从小就知道，父亲是不大爱吃咸鸡蛋的。遂问父亲：“那些年，爸是不爱吃咸鸡蛋的，现在怎么？”

父亲怔了怔，半天才接上话：“那时候不爱吃，现在又爱吃了。”

我又转向母亲。母亲说：“傻孩子，那时你们喷长身子，是因为你们爱吃，父亲才不爱吃的。”

我无语了。

那时候，一个鸡蛋吃两顿，父亲把牙上的一半，刮下来给我；现在又把我剩下的一半，拾进了自己的嘴里。一反一正，半个世纪。一枚鸡蛋，让我知道了什么是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