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舅妈的故事

陈巽如

白话文：

父亲曾对我说过他舅舅的一件事。舅舅跟舅妈生了七个女儿。虽然天天莺歌燕语地热闹得很，但膝下无子，无人继承血脉，这可是件关乎家族的大事，舅舅对此无时无刻不忧虑重重。

到了七十岁那年，舅妈突然发现，舅舅有事冒事经常往后院的厨房里跑，一打听，原来是他喜欢上了煮饭的那个年轻姑娘。舅妈大怒，捡根树枝坐到堂屋的过道上，喊道：“那个老鬼再敢到后屋去，打断他的腿！”她娘屋里有人悄悄告诉她：“他是去度种的（土话，意思是让女人替自己生孩子），打不得的！如果你屋里冒得崽，老头一死，族上就会来收这处房子，你就连屋都冒得住了。”这番话喊醒了舅妈，也就听之任之了。

不久，那姑娘生了个儿子，阖家大喜，即刻收姑娘做了二房，父亲他们就都改口叫她姨舅妈了。儿子长得好，白胖白胖的，取了个乳名叫蔗伢子。

蔗伢子满月了，家里做满月酒，家族里的人都来庆贺，舅舅把儿子捧了出来，高兴得很。席上，不晓得什么原因，蔗伢子突然两眼翻白，手脚抽搐，脸色憋得铁青，一屋人急得乱喊……只有舅舅的老弟不声不响，起身就跑，一会儿就拖着自家屋里的满崽过来了。大家都懂他的意思，只等蔗伢子一断气，他马上就把自家的崽过继给舅舅，这样，这栋老屋和家财以后就都是他的了。哪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一个时辰过去，蔗伢子又慢慢活过来，哭出了声，姨舅妈抱过孩子，把奶头往他嘴里一塞，他又开始吃奶了……舅舅的老弟见状，只好灰溜溜地又把自家的满崽抱回去了。舅妈这才知道，蔗伢子是这个屋里的命，也是自家的依靠，以后再看蔗伢子，就怎么看怎么顺眼了。

四九年以后，不管你有崽冒崽，房子、田产是基本没有了。舅舅、舅妈也相继去世，姨舅妈带着蔗伢子躲到了一处深巷子里，靠打豆腐度日，后来蔗伢子还读了大学。

日子又过了八年，一天父亲突然得信，蔗伢子出事了。父亲找到中山路一大楼旁的水沟里，看见了蔗伢子，已经断气，父亲强忍着泪水，买了口棺材，把他埋葬了。至于姨舅妈，年长月久，也就失去联系了。

文言文 ：

此吾父外家之舊事也，吾父甞親口爲我言之，茲照録如下。

吾大舅，長沙東郷之郷紳也，年近七旬而膝下無子，唯七女而已，無子則血脈不續，大舅深以為憂。

一日，舅母突覚有異，素常甚少閑走之大舅頻頻探視後院之廚房，囑人窺視之，言曰：“廚娘少而豔，老爺屬意，私焉。”舅母聞之大怒，坐其堂，置梃於旁，宣言曰：“此老不材倘再敢如此，吾必斷其脛！”人暗勸之，曰：“萬萬不可，此乃度種也（吾鄉土語，令婦人為己生子延嗣曰度種。度，音d0u，聲調爲陽去）！汝無子，老爺一旦百年，無子以繼，族人瓜分其產，汝則下無立錐、上無片瓦矣。”舅母稍悟，意稍解而強忍之。期年，果得一子，闔家大喜，立收廚娘為側室，人稱姨舅娘。

小兒亦白胖可愛，名之曰蔗兒。吾鄉舊俗，小兒滿月須大宴賓客，號曰“做滿月”。蔗兒滿月日，族人友朋雲至，大舅抱兒在手，老年得子之樂、血食可期之喜，溢於言表。誰知樂極生悲，不知何故，蔗兒忽閉氣驚厥、四肢抽搐、面色青紫，席間頓時大亂，人皆不知所措，唯大舅之弟起身離席疾走，少間，抱其幼子而至，蓋欲待蔗兒夭棄，則將其幼子過繼於大舅，家產則盡歸於彼矣。眾人皆知其意而鄙之。姨舅母緊抱其子，哭泣拍打不已，移時，蔗兒複慢慢蘇醒，氣息漸通，面色轉紅，大舅喜極而泣，滿堂亦歡聲四起，唯大舅之弟嗒然若失，垂頭攜子而去。至此，舅母始大悟，蔗兒實為全家之命、自家之靠也。後待蔗兒勝於己出，關愛更高於七女之上矣。

鼎革之後，無後之弊不存，然房產、田産亦不存矣。大舅與舅母作古，姨舅母與蔗兒居一深巷之中，靠做豆腐度日，然蔗兒聰慧，竟亦大學畢業。一日，忽聞噩耗，吾趕至中山馬路一大廈旁，見蔗兒仰臥一水溝中，已無生氣矣。吾惜而憫之，覓棺葬之於大舅墳塋之側。其後風波屢屢，姨舅母之情況如何，則吾不知矣。

袁庆述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