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荆沟的童凉粉

一壶老酒

黄荆沟头，兵洞岩下。

小溪畔，公路边，一株参天的冰籽儿树，枝繁叶茂，荫庇着一尊立佛般的巨石和一座依石而建的茅屋。

茅屋坐北向南。巨石为它挡住了二井的喧嚣，使它能顺着蜿蜒的公路和溪流，气定神闲地看着碳坝子人和车的熙来攘往。

这就是“童凉粉”当年抗拒抓壮丁，剁掉右手食指，来到煤炭山，落脚谋生的地方。

提起“童凉粉”哦，生长在黄荆沟的人，没有哪个不知道他；离开黄荆沟的人，没有哪个不念叨他。

他（它）既是一种小吃的品牌，也是一户人家的代称和一个俗成的地名。

我晓得“童凉粉”，是在威远煤矿如日中天、风生水起的年代。辍学的我，每天去二井捡煤炭，都从这里经过。一来二去，就和童家的幺儿——“童五娃儿”混成了小伙伴。

有时井口还没有出砂车，我们几个捡碳娃，就来到童家院坝中玩耍。童五娃儿就会乐不可支地拿出杏子米（核）：“我们又来捡一、二、三哈”。（捡“籽儿”是我们小时候常玩的一种游戏。）童五娃儿手小，抓不住“籽儿”，输了挨手掌儿的时候，他龇起牙憨笑，一副天真相。

别看他年纪小，却很乖巧勤快。经常听他老汉儿喊：“五娃儿，把蒜子舂了。”他立刻进屋抓一把狗牙巴蒜，用刀“啪啪啪”，拍破、去皮，一会儿就把蒜泥舂好了。“五娃儿，去把凉粉抱回来。”他一阵风跑去溪边，把用盆存放在溪水中的凉粉抱回来。

偶尔，他会抓一把他老汉儿卖凉粉的酥豆，给我们一人几颗。这个酥豆用黄豆泡发后油炸而成，吃到嘴里，香脆化渣。撒几颗在凉粉上，珠落玉盘，陡增秀色。我们和他开玩笑：“二天我们吃凉粉的时候，喊你老汉儿多放点哈。”他头一偏，憨笑着两只小手一拍：“那嘛当然啰。”

童五娃儿的老汉儿童大爷，就是“童凉粉”的创始人。矮小、精瘦、干练。常年穿一身对襟排扣布衫，蓝围腰，青头帕，资格的“田园风貌。”

童家对面的岩脚下，有一片菜园。童大爷除卖凉粉外，其余的光阴，都打发在了这里。凉粉摊上葱姜蒜之类的作料，都是这里的绿色、有机、原生态。

菜园靠近公路边，有一个乱石砌成、简易得不能再简易的茅厕（音SI）。这个茅厕也是一个灵房子走路——怪物。常言说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吃家饭屙野屎”，在那些年辰，是要挨骂的。可偏偏就有一些人，肚皮头原本平安无事，一走到这里，就喊稳不到了，非得进去蹲一哈，把“财”送了，才走得到路。

每天下午三点左右，童大爷就挑起凉粉担担儿出门了。

没有固定的摊位。他常常是穿过二井吊轮道下面的桥洞，沿着材料场围墙外的小路，经二井职工伙食团，转到四段劳模村，两三个小时下来，凉粉就卖完了。  

童大爷的凉粉担担儿其实就是一对箩筐。一头作料，一头凉粉。

“童凉粉”用纯豌豆淀粉制作。色泽灰白，粉质柔韧。开片切丝，不断、不烂、不变形。吃到嘴里，绵香、爽口、有嚼头。

童凉粉的作料特别齐全。你看那浓稠黄亮的辣椒油、香气逼人的姜蒜汁，绿的葱花、黄的酥豆，还有那竹筒里抖出的花椒面，哪一样不叫你两眼放光，口水牵线？走一路，那香气就飘洒一路。不用吆喝，早有人踩着钟点等候。

装凉粉用的是绛紫色土陶翻碗。正是这份“土”气，成就了烙刻在黄荆沟人记忆中的美味。这美味，恐怕不是玉瓷细碗能够装出来的哟。

那年月，我们虽然每天和童凉粉擦肩而过，却很难吃上一碗。

克制吃的欲望，是我们这一辈人，从小就在无可奈何中练就的。

看够了、闻够了，馋虫的积累也到极限了。

幸好，年到了。

用压岁钱去狠狠地吃一回童凉粉，虽然破费得有点心疼，但过年嘛，还是会在心头宽恕自己。

新年头，平时雄赳赳吆撵小摊小贩的人，也忙着走人户去了。操场坝儿旁边，矿一小坎下的那块土坝坝儿头，卖凉粉的有两三家，唯有童凉粉的生意最好。

一张张崭新的过年钱，换成一碗碗喷香的童凉粉。

摊摊儿周围，穿红着绿的大人小孩，无论是站着的、蹲着的，嘴唇都辣红了一圈。辣出的不光是汗水、泪水，还有清鼻涕。

去得早的人，童凉粉还没有来，他会等到。去晚了的人，童凉粉卖完了，他即使去吃另一家，也会心有不甘的来一句：“哎呀，将就了”。

有一年的大初一，我去的时候，正好童五娃儿在帮他老汉儿洗碗。见到我，他笑了笑，算是打招呼。

我买了一碗凉粉，蹲在他旁边吃。

他站起来，走到摊前，趁他老汉儿不注意，抓了一撮酥豆，放到我碗里。

我们相视一笑。

他一回头，看见老汉儿发现了他，脸上的笑容一下僵住了。

我含在嘴里的酥豆也忘记了“嘎嘣”。

他老汉儿看看五娃儿，笑眯眯地对我说：“好生点吃，不要把过年衣裳搞烦了。”

童五娃儿一听，朝我一吐舌头，洗碗的动作麻利了许多。

听说自贡老车站梯坎上的凉粉好吃，我也曾不怕它巷子深，到那里去尝试过。摸到良心说，那个凉粉也不是不好吃。但心里头有了那碗童凉粉垫底，其他的嘛，就“除却巫山不是云”了。

不知什么时候，一条隧道，改变了兵洞岩下的模样。

那树、那石、那茅屋，早已不见了踪影。

每次走过那条隧道，就会寻找，就会思念，就会浮现童家人的身影。

空空的隧道，阴暗潮湿，让常怀“鲈莼之思”的归来人，平添落寞和惆怅。

老乡，你若在天涯海角看见了童凉粉，别忘了把他（它）的味和魂，带回黄荆沟头，兵洞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