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01</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的爷爷很早就去世了。他去世于解放前,我出生在解放后,我们没有见过面,更没有一起生活过。 爷爷是当地大户尚氏家族的家长,而且任职多年、影响广泛,这在旧社会也算是德高望重、威风八面的人。</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有关爷爷的记忆片段,都是从父辈们那里听来的一鳞半爪。但是,我的奶奶和我一起生活过,而且给我留下了深刻的难以磨灭的印象。</span></p> <p class="ql-block">奶奶的5个儿子。</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02</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今天民间有“女汉子”的说法,就其内涵而言,其实我的奶奶正是这样一个典型的女汉子。说她是女汉子,但是她块头不高大,性情不彪悍。她瘦小孱弱,却似胸有雄兵百万,遇事敢作敢为,杀伐决断干巴利落脆,绝不亚于一个须眉男子,甚至让许多男儿汗颜。</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有一年的开春,大爹扛上耧耙去种地,却被人拦挡住了,说是这块地已经成了他的了,是爷爷抽大烟把地卖给他了。大爹大惑不解,扛上耧耙回家禀告奶奶。奶奶一听大怒!这还了得!这不是生抢豪夺吗?这可是质量上乘的养命田啊!抽了你的几口大烟,这么大一块天心地丹般的良田就成了你的了?岂有此理!奶奶带着自己的儿子来到地头,在田埂上一坐,喝令儿子们开耧下种:“我看谁敢拦挡你们!”买地的人自知理亏,居然成了缩头乌龟,没有再敢出面阻挡,我的父辈们顺顺当当地扶耧下种了。</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03</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奶奶生于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三月初六,卒于一九六三年古五月十七,享寿六旬有四。乳名尕配儿,大名张娴。我的奶奶和我一起生活过七年。我是奶奶众多孙子里的第六个孙子,和其他孙子一样地被她视若掌上明珠,在她的怀抱里慢慢长大。</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她最先留给我印象的是她的那一双小脚。古人赞美女人有“三寸金莲”之说。实际上,我奶奶的小脚似乎比三寸大,但比五寸要小。每天早上起床后都要花一些时间打理她那一双小脚。穿不穿袜子我不记得了,但必须一层又一层地裹脚布(小时候写作文,质量不高,篇幅却长。语文老师就骂我们的作文是“懒婆娘的裹脚——又长又臭。我们闻之大惭)。脚布裹好后再套上一双尖尖的小布鞋,一天到晚都不脱,那怕是上炕也不例外。因为脚小,走路就容易失衡,所以拐杖成了她的生活必需品。今天的女人五六十岁大概还会健步如常,但是我的奶奶这个年龄已经离不开拐杖了。</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04</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历经磨难,使奶奶养成了一个不良嗜好,就是抽烟。和爷爷不同的是她抽的是老旱烟——当地种的一种土烟草,我们那里的人叫旱烟。这在女人堆中似乎有点“另类”。一根长长的竹烟管,一头是玉石做的烟嘴,一头是黄铜做的烟锅,平日里擦得明光瓦亮。长长的烟管可以过滤掉一些烟毒和辣味,使烟味比较地醇厚绵长,但是抽烟人自己点起烟来却很不方便。我的二大(我的二伯父)就从山里捡回来已经衰败枯萎了的芨芨草专做引火之用。这种衰败枯萎了的芨芨草,易燃、耐着,是一种原始而方便的引火材料。</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实际上,更多的情形是奶奶想要抽烟的时候,我们这些围坐在她身边的某一个孙子拿上芨芨草,从火炉里或者煤油灯上引上火给她点烟,她只是侧身躺着或爬在枕头上嘬起嘴唇用劲抽吸。这个时候她就会揪着我们的耳朵,或者抚摸着我们的头顶夸赞一番,我们受到了鼓励内心很熨帖,她自己也陶醉在儿孙绕膝的巨大的幸福之中。这是她最惬意的时候。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天伦之乐吧。</span></p> <p class="ql-block">奶奶身后一大家子的部分成员。</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05</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其实作为老式女人,或者说旧时代的女人,奶奶留给我们最为深刻的记忆是她的迷信思想。奶奶信佛,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她不仅在乎今生,似乎更在乎来世;她不懈地通过主观努力来改造现实,更追求通过积德行善修得美好未来。</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她经常迈着一双小脚去村外的山神庙里烧香磕头,祈求神仙保一家平安,当然也保佑她长命百岁。那个时侯稍大一些的四哥就成了她的另一副拐杖。她一手拄着拐杖,一手在四哥的搀扶下,走过凹凸不平的田野,爬上崎岖陡峭的山坡,怀着一颗虔诚的心去烧香磕头拜佛。四哥长大后初中没有读完就出去当兵了,后来官至正师职干部,军衔也成了大校,距从士兵到将军就一步之遥。村里的人们闲来无事聊起来还说,那是你四哥搀扶你奶奶烧香磕头积下的阴德。这当然是一种迷信的说法,起码是否定了四哥三十多年军旅生涯中付出的艰辛努力。</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话说回来,敬神拜佛、烧香磕头应该算是奶奶的一种追求、一种信仰,但是我亲历的另外一件事情则足以说明奶奶的迷信。小的时候我经常和奶奶同炕而眠。有一天晚上,熟睡中的我被什么声音惊醒,爬起来一看,屋门大开着,煤油灯点亮着;奶奶神情庄重中带着严肃和无奈,爬在木门槛上,对着大院拐角处的电线杆,嘴里振振有词地念着什么咒语,同时把手里的一卷黄表纸烧着并高高扬起。我屏住呼吸仔细一听,墙角电线杆上蹲着的一只猫头鹰,不时发出一两声凄厉的鸣叫。在这万籁俱寂的三更半夜,听来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一脑瓜子封建迷信思想的奶奶当然对死亡有着一种莫名的恐惧,对于猫头鹰这个“不祥之物”的鸣叫产生强烈的反应就在情理之中了。奶奶这是在驱赶蹲在电线杆上鸣叫的猫头鹰。</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是后来随着年龄的渐渐长大,知道了“猫头鹰叫就会死人”的说法。这虽然是一种迷信的说法,但是我从此对猫头鹰没有了好感,尽管后来接受了现代科学知识,理性上知道猫头鹰是益鸟,但是我对猫头鹰却一直没有好印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span></p><p class="ql-block"> 06</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奶奶是一位干瘦的老太太,因为艰辛生活的压榨、养儿育女的磨难,虽然晚年只有五六十岁,却已经是风烛残年了,就像一棵年代久远的沙枣树,在悠悠岁月的侵蚀下慢慢掉光了叶子、失去了光泽,只剩下了粗糙干瘪的老树干一样。因为六爹早年夭折,她的身边只留下了我父亲他们五个儿子、两个姑娘。但是,“五男二女”这在我们当地是最美满的生育结局,是大福大贵的象征。</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因为这五男二女个个孝顺无比,给她平日里养成了说一不二的习惯,她是家里的老祖宗,俨然就是家庭的太上皇,她的话就是家里的圣旨,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任何人必须无条件地服从,却不能也不敢稍有违拗。因为老祖宗是家里的主心骨,她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场。就是这样一个小老太婆,似乎不会发什么雷霆万钧的脾气,更不会撒泼打滚耍无赖,只是一个眼神、一颦一蹙之间表达着自己的喜怒哀乐、好恶取舍。</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儿子们犯了错,得屈膝长跪在老祖宗的炕头地下大气不敢出,得到她的赦免才敢起身退出。儿子尚且如此,儿媳妇们更是不在话下,无论是性情温顺的,还是性格刚烈、脾气火爆的,个个叫她调教、拿捏得面团般相似。在我还小的时候,我们就是一大家子,母亲和伯母妯娌五个女人轮流值月做饭,除了把一大家子的生活打理得井然有序,把她老人家也伺候得熨熨帖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07 </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我的记忆中,奶奶的晚年是在疾病的煎熬中慢慢而又痛苦地度过的。没有人敢惹老太太生气,却恰恰因为在喝茶的时候生了气。在她64岁那年的正月初六窝了这一肚子气,致使老人家从此一病不起,身体状况、精神头每况愈下。老太太老是觉得胸口胀,呼吸不畅,浑身浮肿,睡又睡不倒,坐又坐不住。我记得病中的她最常见的姿势就是爬在几个摞起的枕头上,勾着头,直喘气,显得非常痛苦。</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现在的人们动不动就说农村缺医少药,其实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那才叫真正的缺医少药。全村,不,方圆几十里就没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医生,也没有一家正儿八经的药店。眼睁睁看着至亲至爱的人在疾病的折磨中痛苦万分却束手无策、徒叫奈何,空有一腔孝心却不能为之减轻少许痛苦,更不能挽救她的生命。我的奶奶,疼我爱我的奶奶就是在病痛的煎熬中苦苦挣扎了半年后,怀着对这个世界的无限依恋,怀着对满堂儿孙的牵挂和不舍,走完了她辛劳而平凡的一生,静静地告别了人世,永远地离开了我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span></p> <p class="ql-block">奶奶的孙子们。</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08</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们的身体里流淌着奶奶的血脉,我们的精神上秉承着她的基因。奶奶手无缚鸡之力,胸无半点文墨,更和安邦治国平天下不沾边,长年累月盘桓于炕头灶前,呻吟于病榻床边,可她是我们家的顶梁柱,是我们每一个家庭成员的精神支柱。她的影响力重大而深远,在今天的我们家还绵延不绝。</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我还上小学的时候,一天放学后,家里大人急匆匆领着我去见奶奶。我莫名惊诧:奶奶不是早就不在了吗?我跟过去一看,原来是隔壁邻居六妈神魂附体,自称是我的奶奶。围着的一屋子人让开了一条道,把我和四哥推到跟前说:“这是你的四孙子、六孙子。你认得吗?”神魂附体的六妈一把抓住我们一个不松手,一迭声地“心肝”、“宝贝”地叫,显得异常的激动、异常的兴奋、异常的亲热。我吓得大哭。这哪里是我的奶奶?这是我的奶奶吗?面对我的困惑、我的满腹狐疑,周围的人斩钉截铁地说:“你看这个娃娃 ,连自个的奶奶都不认得了!”</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件事情过去了很久,我倒常常暗自思忖 :如果真有一天,奶奶踏着七彩祥云回到人世间,回到我们中间,我们真能见着难以忘怀的慈爱的奶奶,那该多好!阴阳相隔几十年,两处茫茫皆不见;此一去一了百了,再想见千难万难。再见奶奶不过是痴人做梦。但是,在祖辈以上的亲人里头,奶奶离我们最近也最亲。</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09</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对于奶奶的热爱是深入我们骨髓的,对于奶奶的纪念、祭祀,我们是从来不含糊的。每年的清明节,我们都是要赶回去的;实在赶不回去,每年的大年三十是一定要去上坟的。跪在花石板(奶奶墓地所在地)奶奶的坟前,面对着一抔黄土,就像是面对着我们的一个家庭成员、我们最亲近的人。我们在精神上可以和奶奶对话、交流,表达内心的祈许,寄托心灵的哀思;祝福她在另一个世界没有病痛、吉祥如意,也企盼她保佑我们每一个家庭成员平安、健康、幸福、快乐。 </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奶奶是一盏灯塔,是照亮奶奶身后我们一家人前行的永不熄灭的灯塔! </span></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