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玉兔（二）

紫萱

“嫦娥应悔偷灵药 ，碧海青天夜夜心。”伤心难过不过一阵子，日子总是要过的。

做为天庭第一打工兔，我的任务是捣药，最终制成玄霜仙丸。这药的材料来之不易，需要东西南北中的五味才行。东方青龙之角，西方白虎之爪，南方朱雀之卵，北方玄武之甲，再加上月宫银蟾之涎，方可制成豌豆大小的一丸。且不说龙角虎爪雀卵龟甲都是人家吃饭要命的家伙，就是蟾涎（蟾酥）也是不多得的，银蟾这厮生得浑身长赖、丑陋不堪，瞅一眼恶心得三天吃不下饭去，却整日金尊玉贵养着，吃遍世间美味珍馐，也不见吐出几滴涎来。最近一个月不知怎的，脑瓜顶上的一对大贼眼熬得通红，雪白的肚皮大如面鼓，大嘴叉裂到耳后根，隔些日子便吐出猩红如血的芯子拼命鼓噪一番，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瘫软几日复又重来，咕呱噪杂简直不要烦死人。都是月宫宠物，一个天生异相身傍宝技，一个臂力过人靠卖手腕，结果人家吃香喝辣养尊处优，我却要卖力捣药辛苦劳作，唉，宠物之间的差距也是蛮大滴。

这阵儿大家都很忙，先是霓裳仙子被公主召了去编排教习歌舞，年终岁尾要出演大型宫廷舞台剧《天籁仙音》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再是太阴星君受南极仙翁之邀参加仙草宴，那仙草即是灵芝，也是几千年长成的，极其珍贵，南极又远，怕也要去上几日。原本就清幽安静的广寒宫少了关键的两人愈发冷清了。

　　霓裳不在的这些日子，素娥暂领了首座之职，兢兢业业、小心谨慎做事，虽不及霓裳老道熟练，终究也可以独当一面。太阴星君见了颇为欣慰，临行前叮嘱由素娥仙子全权掌管广寒宫诸事，说不过几日便归，素娥也正好借机历练历练云云便带了青女、婵娟出行了，也说教她们两个见见世面。素娥仙子慌忙应承下来，隐隐面露喜色。

这素娥要说也生的花容月貌婀娜多姿，只是有了霓裳，便是“既生瑜何生亮”之感。霓裳在时，诸事被料理细致周到顺遂，太阴星君何曾费过一分心思，宫内宫外颇多赞誉。霓裳才华出众却为人低调不喜张扬，宫内众人皆服。唯素娥也是心高气傲之人，屈居其下着实憋闷，碍于星君威严不敢发作，平日里亦郁郁寡欢不大自在。如今二人皆不在，素娥一人独大，自然是扬眉吐气了。

前两日倒也无事，一切照旧。第三日猝不妨却接了个泼天大活儿。原来内官传王母娘娘懿旨，说是玄霜仙丸的几味材料都备齐了，只差银蟾的蟾涎，算来今日子时便有蟾涎，只待那一滴蟾涎，便可制做玄霜仙丸。如今王母急用仙丸，却不想星君不在，看来仙丸制作又要延期了。那内官见此情形便悻悻地打算回去复命，却不想被素娥一把拦住。原来素娥觉得这是一个扬名立万的好时机自不肯放过，如今星君、霓裳皆不在，若是她接了且制成了便是大功一件，往日里自己籍籍无名，现今机会不是摆在眼前了？若是等星君回来没准儿还要召霓裳监制制丸，那就没自己什么事了，以后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有机会出头。要知道玄霜仙丸是广寒宫独家秘制的，能落王母法眼的这是头一宗大事。况且以往制作仙丸时，自己跟着霓裳协助也是知道这些程序的，见霓裳料理的井井有条，素娥有心也将各环节熟记于心，如今霓裳不在，一切就停摆了不成？素娥缠着内官，说既是娘娘急用，如何耽误得？自己也全程参与仙丸制作，再熟悉不过定能如期完成任务。见内官犹豫，素娥又推心置腹道你我都是办差之人，若是差事不成娘娘必然不喜，日后再有事便不会再安排你去。那内官年轻，也是争强好胜的，平日差事不多，原是王母娘娘当时身边人不多，加上事情急，便随手指派过来的，自然也是想着事情能成。加上素娥信誓旦旦，想着素娥既是星君手下的首座上仙，必定错不了。何况就是星君，也不会亲自去做，必是吩咐手下的，都是一样的。俗话讲：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既然人家承诺便是星君在也是一样，内官求功心切，便让素娥速速制作。

内官将其他四味药材交与素娥，命她好生保管，又说蟾涎只有第一滴能做仙丸，务必将第一滴蟾涎取好，由玉兔负责捣药，她待药捣好亲自来取。内官走后，整个广寒宫如临大敌，都紧张起来。须知以往制作仙丸之事都是星君主持的，如今她老人家不在，偏又要的这样急，万一出了纰漏如何是好？但王母之命谁敢违逆？长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这活推脱不得，抓紧时间干吧。

　　广寒宫接了大活，一时间大家都不自觉紧张起来。素娥更是压力山大，虽面上强自镇定，内心多少是焦躁不安的。阴晴不定喜怒无常，这不因办事不利处置了几个小仙，其实星君、霓裳一向待人宽宥，若是她们在，这样的错误只会申叱几句罢了。素娥为了树立威信，严格管理，处罚力度大些，这些人受了些皮肉之苦。碍于素娥的威势，大家敢怒不敢言，一时盼着星君、霓裳归来，恢复过去平和宁静的生活。可是工期紧，任务重，如何等得。

子夜取蟾酥是关键时刻。素娥不放心，亲自坐阵，备好白玉翡翠盏，和自己手下珍珠、珊瑚两位小仙守着，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只待那第一滴蟾酥。

难捱的一夜过去了，第二日一早，素娥将蟾酥拿给我，晶莹剔透如玉珠眼泪般的一滴。和上先前的四味药材，我要开始下一个环节捣药。想来这一夜不好过，素娥出来时容颜憔悴、疲惫不堪，瞧着也怪可怜的。天家事难做，讨生活的人都是不容易滴。

捣药也是制作仙丸的一个重要过程，要将这四样珍贵药材捣成齑粉，需要超强的臂力，日夜不休捣三日方成，前两日捣这四味，后一日加入蟾酥。每次捣完，我亦精疲力尽，如同死去半条命一般，最后捣成泥状，至于如何成了仙丸，此乃天机不可泄露，当然，我一卑微兔子，只是出力，太精细的工艺我也不知道。

　　过了几日星君回宫了。与往常的热闹开心不同，星君一回来便入了内室不曾出来。陪同的青女、婵娟两个也面色凝重，讳莫如深。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当这几日出行劳累需要休息，也不敢过多打扰。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多日不见的霓裳也匆匆回来，径直去了内室求见，过了半晌星君方许她进来。

待到掌灯时分，忽传小仙以上品阶到前厅候命，众人疑惑，却又不得而知。

我被传唤至前厅时，已见黑压压一屋子的人，但却肃静，鸦雀无声。星君上坐，霓裳侍立一旁。素娥跪在厅中，后面珍珠、珊瑚两个陪跪。见此情景，我也慌了，吓得腿一软，跪在珍珠旁边，长耳垂地，大气都不敢出。

星君见我来了，瞧了片刻，方缓声道：“玉兔，我在查一桩公案。将你所知如实回复便是。知你不会说话，只将事情点头摇头作答便是，你可听明白了？”我慌忙磕头点头。星君又道：“你前几日制作玄霜仙丸，可是按工序所做，有无疏漏？”我忙点点头，又摇摇头。星君又道：“那一味蟾酥，素娥可曾交与你，你可曾入药？”我听的真真的，忙又点头。星君苦笑了一下，对一旁的霓裳道：“这可是一桩无头公案了，所有环节、工序皆无差错，又怎会.....”欲言又止，幽幽地叹了口气。霓裳柔声说道：“娘娘这几日辛苦，也是累了，这事一时半刻只怕也说不清楚，不如先歇息，再做打算。”星君不语，似在思索，末了淡淡的说：“也罢，我也乏了。将今日之事所涉之人暂且禁足住处，无旨不得外出走动与人往来。所有人等今日之事不可外传议论，违者定当重罚，严惩不贷。”

半晌我惶恐起身，却见众人皆散去，唯有素娥依旧跪地抽泣，我怜惜地望了她一眼，却见她容颜憔悴，泪流满面，虽说凄然，仍是有一丝倔强。同病相怜，我想安慰，不知该如何做才好。可怜的打工人啊，正彷徨，只见过来两个婆子，劝道：“姑娘也别伤心了，快回去吧。若是这么跪着，星君知道动了怒可了不得了。霓裳姑娘也说让您回去歇息呢。”素娥听了，冷冷地站起身，也不要婆子搀扶，默默而去。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们制的那枚玄霜仙丸出了事故。

　　你道王母娘娘因何急着要这枚玄霜仙丸？原来东海龙王的三儿子被一个唤作哪吒的混世小魔王给打死了。这三儿子是龙王最宠爱的蛟姬所生，子凭母贵，龙王对这个儿子娇宠异常。三太子飞扬跋扈不可一世，不知怎的就和混世小魔王哪吒结了梁子。哪吒也不是省油的灯，老爸是托塔天王李靖，妥妥滴官二代。老师是太乙真人，玉帝跟前的一等红人。于是这俩玩意谁也不服谁，都有后台，看谁后台硬。到底龙王三太子没哪吒道行高，嘴硬不服软，都被哪吒打得鼻口窜血还在那里不住嘴地骂哪吒祖宗十八代。哪吒本来就是一出身不明的混货，哪里肯受这等恶气。逮住龙三太子往死里打，不一会儿三太子瘫做一团乱泥断了气。要说哪吒这小子也顶不是东西，都给打死了也就得了，偏不知从哪里听的鬼话，说是龙筋吃了能强筋壮骨，于是一不作二不休，将龙三太子剥皮抽筋，直接就把血淋淋白森森的龙筋塞嘴里吞了，吃了也没觉得怎样，啐了一口：呸，还不如俺娘做的面条好吃呢。丢下一句话大摇大摆走人了。龙宫的虾兵蟹将见人走远了，好久没动静，才爬起来跑回去给龙王报信。那龙王和蛟姬听闻噩耗颤巍巍赶来，却见爱子惨死，嗷一声双双昏死过去。醒来龙王立马嚷嚷要报仇雪恨，蛟姬还算理智，拦住龙王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小畜生逃不掉的。听说玄霜仙丸可以重生再造，三天内吃了就有效，过了期限回天无力。快求王母赐药，好救回儿子一命。

龙王一想有理，又忙不迭求告到王母娘娘跟前讨这仙丸救命。娘娘找人一算，恰好赶上银蟾吐酥的时辰，这才急急制了仙丸交给龙王送他个人情。却不想仙丸服下后龙太子依旧一命呜呼不见重生。龙王满心期盼又落了空，气急败坏闹到娘娘面前讨说法，咬定玄霜仙丸是假药，浪得虚名，生生将儿子性命彻底断送了。要说这老龙王也是不要脸皮，打死你儿子又抽筋剥皮的是哪吒，关玄霜仙丸何事？没准你儿子药物不服呢。龙王在王母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撒泼打滚吵闹，搞得王母尴尬又疑惑，只得赔罪安慰，又许他观音送子才算了事。至于龙三太子到底没挽救回来，龙王痛失爱子岂能善罢甘休，与蛟姬一起谋划找哪吒偿命，哪吒惹祸上身不愿牵连父母，于是自己剖腹、剜肠、剔骨，还筋肉于双亲，借着荷叶莲花之气脱胎换骨，变作莲花化身的哪吒。后来大闹东海，砸了龙宫，捉了龙王，搞得轰轰烈烈，这又是另一档子事儿。好端端的让龙王这么一闹，王母心里也不爽，龙王前脚刚走，后脚王母命人彻查，发现玄霜仙丸里虽加了蟾酥，却不是第一滴，所以并无药效，王母震怒，急召星君回来，申斥了几句，多亏太白金星一旁打圆场，否则星君亦是难堪。星君只得请命查个水落石出好给玄霜仙丸正名。

再被传召到星君面前，只有霓裳、素娥加上我四个。这里是星君内室，星君一贯素简，内室亦不奢华。我还是第一次入内，心下忐忑。纱幔皆是水青色织锦软缎，绣着银白色的祥云，纱亦是水青色云雾薄纱。水墨白玉镏银的花架上有个紫云英的美人瓶，里面插着一枝淡黄色的吐蕊腊梅，算是室内的一抹亮色，余者都是清淡颜色。星君端坐水墨白玉长椅上，只穿了寻常浅玉色衣衫，发髻用支祥云花样的羊脂白玉钗绾着。低垂眼皮，只顾瞧着手中的青玉茶碗里的茶，随口道这茶还是出颜色了。霓裳道南极仙翁的绛珠仙草极其珍贵，娘娘好好尝尝。星君淡淡道，这广阔天庭哪个神仙不有些宝贝，只是这宝贝多了，也不觉得宝贝了。霓裳颌首微笑不答。

星君并不抬眼，轻描淡写道，宫里出了失误我是难辞其咎的。王母娘娘虽不曾怪罪责罚，总是我管理不严所致。想来这事原不是有人故意为之，我也只想知道事情的原委罢了。 星君说罢便不再作声，依旧瞧着茶碗里的茶。霓裳见了也知趣地垂下头不语。屋内忽地无了生息，静得迫人。

约莫过了半柱香，一直跪在我前面的素娥忽地涨红了脸，面目狰狞，发威暴怒，返身照我脸上狠狠打了一掌，边打边恨恨道，都是你闯下的弥天大祸，让我等跟你受累。定是你惫懒懈怠，否则仙丸怎会出差池？我冷不防莫名其妙挨了一巴掌，脸颊登时红肿，火辣辣地刺痛。我本不会说话，唬地张大嘴，暴突了眼，眼泪扑簌簌往下流，一半是疼一半委屈，我自问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哪里做错了？那素娥发起狂来还要打我，被星君喝住，霓裳慌忙将我抱到一边。

星君亦没料到会有此一出，不由动怒，骂素娥，你好大胆子，竟敢在我面前这般放肆！吩咐人将素娥押下去关进羁仙所细细审问。

我被禁足在兔窝已经七日了。你知道我平日是野惯了的，广寒宫里几乎每一个角落我都去过。如今虽说饭事待遇不减，可是真是无聊透顶。我望眼欲穿，窗棱都叫我啃得露白茬。我正百无聊赖、乌鸡溜瘦，却见霓裳带着芙蓉、牡丹两个过来，传星君旨意，说玄霜仙丸之事已经查明，与玉兔无干，此事自此之后再不提起。霓裳又抚慰了我一番。这事来的蹊跷去的蹊跷，但既然上头不让再提，又不是什么好事，谁愿意再提？何况我是个哑巴，能说什么？霓裳带了许多好吃的，又把我馋虫勾出来了，这几天心里有事没吃好，如今云淡风轻，又可以大吃了。我的兔生，唯美食不可辜负。

只是这件事过后，月宫一切如常。素娥却神秘地消失了，我心中纳罕，听说她离开月宫去了他处。这人员调动也属正常，况且我也不喜欢她，一想起她，我这脸颊还火辣辣的疼呢。想想就恨，白挨了一巴掌，心中怎不怨恨气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