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康桥,悄悄来得不要太匆匆

陌上行人/凤岐宅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再游英伦V</b>】</p><p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15px;">作者/摄影:陌上行人</span></p><p><br></p> <p><i style="font-size: 15px;"> 轻轻的我走了,</i></p><p><i style="font-size: 15px;"> 正如我轻轻的来;</i></p><p><i style="font-size: 15px;"> 我轻轻的招手,</i></p><p><i style="font-size: 15px;"> 作别西天的云彩。</i></p> <p>一个细雨绵绵的清晨,我轻轻地来到了徐志摩笔下的康桥(Cambridge)。这个因着诗人的浪漫词句,近百年来留给人无限遐想的地方,现在又是什么样子呢?抱着几分希翼,驱车从牛津来到这里。</p> <p>康桥位于伦敦东北部约一个小时车程的乡间。康河(River Cam)由西南角入城,沿西北绕城半周,继续向东北入海而去。穿城而过的地方,两岸遍布剑桥大学古老的学院。尤其西城的一段,水流平缓,正是泛舟的好地段。</p> <p>皇后大道(Queen’s Road)在此段与康河并行,其间散落着大片的草坪、花园,便是剑桥大学风景优美的“后园”(The Backs)所在。皇后大道上每隔一段便有步行便道和小桥沟通两岸,以便深入校园腹地。</p> <p>把车停在皇后大道边,沿着加勒特旅馆巷(Garret Hostel Ln)向河边缓缓走去。树荫森森的小路两边是开阔的草地。耳边只有雨丝落在伞上的缠绵,和脚下秋叶的窸窣声,这是诗人不忍惊扰的康桥。</p> <p>桥头的杰伍德图书馆(Jerwood Library)出乎意料的现代,钢梁的架构像一艘即将破水而出的巨轮,隐隐有泰坦尼克号的气势。原来这是1998年扩展的新建筑,背后与原始的红砖建筑浑然一体,面水一侧则于协调中别具锐意。</p> <p>在书海里遨游,想必与在康河中荡漾一样惬意。三一学堂(Trinity Hall)的学生真是幸福,读书之余不经意的抬头,康河和后园的美景便尽收眼底。</p> <p>小路尽头右转进入三一巷(Trinity Ln),随后左转至评议会道(Senate House Passage)。显然这是因其紧贴着评议会大厦(Senate House)而得名。狭长的雨巷,干净清幽,总让人想起烟雨江南,幽幽地走过无数人,承载着不为人瞩目的过往。出了小巷,便是另一个世界。</p> <p>评议会大厦前车水马龙,南去是国王大街(King’s Parade),北往则是三一街(Trinity St),对面是小城的教堂和市场。这里是小城的中心,布满餐馆、商铺。</p> <p>评议会大厦有着典型的希腊元素,三角楣饰,立柱,加上白色的波特兰石精雕细琢,端庄典雅。不愧是剑桥大学每年举行毕业典礼的地方。旁边是大学早期建立的老学校,半圆拱的门窗则是罗马风格。</p> <p>南边与其毗邻的便是鼎鼎大名的国王学院(King’s College)。因为“国王”两字的加持,我对它的贵族背景已有准备。但当真正面对那玉石般的雕花围墙、巍峨的门楼,以及那气势恢弘的学院教堂时,我还是被震撼了。令人叹为观止的牛津大学的土黄色石灰岩建筑,与此相比堪称朴素。</p> <p>进门之后是一个巨大的方庭,一圈石板甬道环绕着中间大片茵茵的绿地,映着对面波特兰石的吉布斯大厦(Gibb’s Building)愈加庄严纯粹。这是国王学院现存的第二古老的建筑,也是国王学院的核心建筑之一。新生面试,学生面见导师都在这里。</p> <p>此时咫尺之外的喧哗,在这镂空的花墙之内已经消失殆尽,只有细雨洇湿的甬道和远处偶尔在楼间出没的身影。游人进到这里也掩住了呼吸,被这静静的庭院吸引、驻足。</p> <p>庭院正中的喷泉环绕着国王学院的创始人亨利六世的雕像,右侧便是他亲自奠基的国王学院现存的第一座建筑――学院教堂。这个石灰岩材质的中世纪哥特式建筑,外观气势宏大巍峨,四角的塔楼和每个花窗之间的柱顶直立向上,像一把把通天的利剑。这座巨型建筑长88米,占据了方庭的整个右边。然而它的高旷只有在进入内部,站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扇形拱顶下方能体会。</p> <p>两层的玻璃彩绘花窗直接把24米高的穹顶推到了需仰视才能见的地步。一个个圆弧支撑的穹顶柔和温雅,让人觉得天庭也便如此,与玻璃彩绘中的圣经人物,遥遥俯视众生。花窗之下的墙壁布满精雕细琢的皇室象征,王冠形状的壁灯和都铎玫瑰,无不彰显着皇家的气派。</p> <p>说来创建了这一辉煌的亨利六世在世人眼中并不算是一个成功的君主。他在英国最强盛的时期,以九月稚龄被推上皇位,成长于一众强势的摄政大臣的包围之中。他不喜政治,却深处漩涡的中心无力自拔。他的无为直接导致了与约克家族的皇位争夺战――“玫瑰战争”(Wars of Roses)*。</p> <p>这座教堂从奠基到彻底建成约百年,因玫瑰战争数度中断。其间亨利六世本人也被废黜,两度被囚于伦敦塔,最终被谋杀。经过两朝约克家族的国王之后,他的侄子亨利七世夺回皇位,并与约克家族联姻彻底结束了这场旷日持久的内战。这座教堂在亨利七世及亨利八世的支持下最终得以完成,因此这座教堂算是几代国王联合的作品。</p> <p>亨利六世的经历不禁令人想起同为废帝的南唐后主李煜和宋徽宗赵佶,又是一个可惜生在帝王家的例子。然而如果他们没有生在帝王家,李煜也许还会成为诗词大家,但是足以将宋词由“伶工之词”上升为“仕大夫之词”吗?不得不说李煜最动人心魄的词作,是他亡国之后回忆前尘时的作品,《虞美人》写尽了刻骨的伤痛惆怅,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赵佶也许一样可以创立“瘦金体”书法,在书画界占有一席之地,但是他还能创建画院、汝窑吗?</p> <p>亨利六世十九岁便创立了伊顿公学和国王学院,而且初衷是为优秀的贫困学生提供免费教育。如果不是身处高位,此等志向只怕有心而无力。对于一个国家的统治者,世人一向以成败论英雄,以版图论功过。然而一个国家或者一个朝代的文化成就,却无法以版图定输赢,以经济成就论文化发展。一个稳定的国家和富足的社会,是文化发展的巨大助益,却不是必然条件。那些社会资源的掌控者的眼界和志向,直接影响着一个时代的文化发展。</p> <p>国王学院的后庭也是大片的绿地,一直延伸到康河边。被雨水浸润的黄砂小道在绿茵中干净、天然,沿河伸展。雨已经停了,早已有游客迫不及待地泛舟而来。</p> <p>古人已矣,现代人的功过自有史家评说。把几百年前的血雨腥风随秋雨甩之脑后,回到小城的凡尘之中。</p> <p>不到小城中心,不知道康桥有多受游人青睐。正是午餐时间,学院对面的餐馆一概客满,教堂后的露天市场也是熙熙攘攘。吃过简单而美味的意大利午餐,便向着北边的三一街行去。</p> <p>街角就是冈维尔与凯斯学院(Gonville &amp; Caius College)低调的院门。这也是剑桥最古老的学院之一,迄今为止诞生了15位诺奖得主,仅次于三一学院。</p> <p>沿着古老的建筑外墙漫步,一路上游人如织,时常有华语导游举着小旗带队经过,加上两边逐渐出现的精致的店铺,恍然是走在某个旅游圣地。略有不同的是常常听到华裔年轻人呼朋唤友,好像全欧洲的留学生都涌到这里了。</p> <p>就在这样的摩肩接踵中,三一学院的大门出现在眼前,这里自然是门庭若市。</p> <p>引起我注意的是大门外右侧的一棵树,谷歌地图上标注着“牛顿的苹果树”。怎么可能?把牛顿砸醒的苹果树怎么会长在这闹市通衢之旁?在这样一个喧闹的环境中,有谁能静得下心去思考? 这时一对安静的韩国学生心照不宣地与我们打了个招呼,静静地拍了几张照片,然后有礼貌地请我们帮忙合影。我很庆幸苹果树前只有禁止踏踩草地的牌子,没有标明牛顿树。否则,我的脑子里不由浮现出网上疯传的那棵周身开满游人的树。</p> <p>平心而论,这样一个旅游圣地般的康桥与我长久以来的印象和期待是有距离的。社会的变迁,人心的浮躁,现代的传媒,无不对昔日单纯的象牙塔产生影响。所幸就剑桥大学而言,一墙之隔的学院内部依旧平静。</p> <p>事实上当初令牛顿灵光一现的苹果树生长在他的出生地伍尔索普庄园(Woolsthorpe Manor),在四百年后的今天依然生机勃勃。 鉴于世界各地的学生、学者都想沾沾这株智慧树的灵气,便从这株苹果树的枝干培育出许多基因一脉相承的苹果树。其中一棵就种在牛顿的母校三一学院的大门旁。而这些苹果树也漂洋过海,在六大洲扎下了根。在北美,从东岸的麻省理工到西岸的卑诗大学,数十所大学的校园里都有牛顿树的身影。在中国,北航和天津大学也有幸成为拥有牛顿树的大学。</p> <p>随着圣·约翰学院的大门映入眼帘,路名也变成了圣·约翰街(St. Johns St),红砖砌就的大门,四角塔楼锯齿状的图案鲜明醒目,这在当时是颇为现代的设计。</p> <p>小路尽处,迎面一座朴素的圆形教堂,很有些大巧若拙的境界,令人想起古朴的宋瓷。原来这是十二世纪的产物。</p> <p>从这里左转便是桥街(Bridge St),直达康河边的船坞。在一路的期待中我们终于登上了康河上传统的平底船。撑船的是个学生模样的青年人,长篙一点,小船离开熙熙攘攘的码头,便滑入了历史的长河之中。</p> <p>沿岸垂柳轻拂,温柔地从撑船人的肩头划过。小船就在这翡翠般的玉带之上轻飘飘地滑行,穿行在两岸古老的学堂和花园之间。我想我是看到了诗人当年看到的模样。</p> <p><i style="font-size: 15px;"> 那河畔的金柳,</i></p><p><i style="font-size: 15px;"> 是夕阳中的新娘;</i></p><p><i style="font-size: 15px;"> 波光里的艳影,</i></p><p><i style="font-size: 15px;"> 在我的心头荡漾。</i></p> <p>在我心头荡漾的还有圣·约翰学院那覆满常青藤的殿堂,微微泛红的秋叶在微风中矜持地招摇。悠悠的年代感,诱惑着人们去探究那些已成历史的过往。</p> <p><i style="font-size: 15px;"> 软泥上的青荇,</i></p><p><i style="font-size: 15px;">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i></p><p><i style="font-size: 15px;"> 在康河的柔波里,</i></p><p><i style="font-size: 15px;">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i></p> <p>叹息桥啊,可曾听到我的叹息?在康河的柔波里,我也甘心做一条水草。这座单拱廊桥,上覆新哥特式的顶盖,两侧饰有镂空花窗,清贵典雅,如诗如画。</p> <p>与之相连的西岸哥特式的庭院和钟楼,隐在河岸树荫下,影影绰绰,美得如同一个遥远的童话。</p> <p>斜对岸三一学院的莱恩图书馆(Wren Library)则古朴安静,收藏着许多珍稀的手稿,包括牛顿当年的笔记。</p> <p>国王学院从河上望去,端庄大气,静静肃立。</p> <p><i style="font-size: 15px;"> 那榆荫下的一潭,</i></p><p><i style="font-size: 15px;"> 不是清泉,</i></p><p><i style="font-size: 15px;"> 是天上虹;</i></p><p><i style="font-size: 15px;"> 揉碎在浮藻间,</i></p><p><i style="font-size: 15px;">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i></p> <p>皇后学院(Queens’ College)的数学桥也是康河一景。桥身上下没用一颗钉子,全凭精心计算每一根桁梁的结构和受力设计搭建而成。有趣的是关于这座木桥的建筑师,明明有史可查,依然流行着许多传说。撑船人便热衷地宣称这是数学系学生的杰作,而且几百年来翻建这座桥已经成为数学系学生的传统。</p> <p><i style="font-size: 15px;"> 寻梦?撑一支长篙,</i></p><p><i style="font-size: 15px;">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i></p><p><i style="font-size: 15px;"> 满载一船星辉,</i></p><p><i style="font-size: 15px;">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i></p> <p>我不禁莞尔,有些理解这些传说中隐隐的期待。这样一座充满智慧的桥,怎么看都像是一道托起梦的彩虹,对于每天来往于木桥之上的学子意味着什么?我感受到了诗人在星夜放歌的冲动。</p> <p><i style="font-size: 15px;"> 但我不能放歌,</i></p><p><i style="font-size: 15px;">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i></p><p><i style="font-size: 15px;"> 夏虫也为我沉默,</i></p><p><i style="font-size: 15px;">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i></p> <p>然而我也不能放歌,在满是游人喧闹的康桥,夜阑之中,我希望还她象牙塔的宁静。</p> <p><i style="font-size: 15px;"> 悄悄的我走了,</i></p><p><i style="font-size: 15px;"> 正如我悄悄的来;</i></p><p><i style="font-size: 15px;"> 我挥一挥衣袖,</i></p><p><i style="font-size: 15px;"> 不带走一片云彩。</i></p> <p>于是我悄悄地走了,正如我悄悄地来,循着诗人的心意,不扰乱一丝云彩。这,是2018年的秋天。</p> <p>之后的两年中,时时想起康桥,却一直不愿提笔。对康桥的印象有意料之中,也有意料之外。那熙熙攘攘的街市,我不知是喜还是悲。喜的是有这么多人注意到这所大学,不管是出于对大学教育的重视,还是做为名胜来游览。悲的是当大学校园在游人眼中如果只是当做名胜来游览,丝毫不顾及当地的文化环境,那么我们行万里路的初衷又是什么?“悄悄”,也许只是诗人心中的希翼,但是能被后人传颂这么多年,一定是向往的吧。</p> <p>在我一直纠结于康桥是否该持有她的“悄悄”,时间已经转入2020年。一场猝不及防的瘟疫席卷全球,新冠病毒一度几乎令所有的工作场所关闭大门,包括世界各地的大、中、小学。空中旅行的限制使世界各地的旅游胜地陷入静寂,许多习以为常的事情成为不可能。</p> <p>剑桥大学也不例外,我可以想像那安静的街市和康河。这不是我期望的“悄悄”,但是它确实发生了,而且也不是第一次。牛顿之所以有机会观察家乡的苹果树,正是因为躲避1665年春爆发的伦敦大瘟疫而蛰居在家的直接结果。牛顿在家蛰居的一年多也正是他的创造力爆发的时期,许多标志性的成就正是起源于这段时期。</p> <p>幸运的我们避开了战争年代,远离了瘟疫流行的历史,已经习惯了安然的生活,想当然地以为会继续下去。然而我们忘记了自然的残酷,忽略了人类在进步的同时,也在改变着世界,某些改变甚至是不可逆转。新冠瘟疫过后,等待我们的是什么呢?能够肯定的是生活终归要继续。</p> <p><br></p><p><b></b><b style="font-size: 15px;">注</b><span style="font-size: 15px;">:</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5px;">* “玫瑰战争”是亨利六世出身的Lancaster家族与York家族之间因皇位之争引发的内战。因双方家族分别以红、白玫瑰作为族徽,而莎士比亚的历史剧《亨利六世》以红、白玫瑰标志战争的开始,此后便以此为称。后以两个家族的联姻结束,红、白玫瑰也变成了红白双色的都铎玫瑰。</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15px;">* 文中引用的诗是徐志摩在上世纪二十年代所作的《再别康桥》</span></p><p><br></p><p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15px;">—2020年11月于凤岐宅</span></p><p><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