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我还记得小时候家里的那盏煤油灯:泥巴筑成的土窗台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玻璃瓶,玻璃瓶身已积了厚厚的一层油渍,上面的灯芯又黑又短。划一根火柴点燃,团团的烟徐徐升起,燃着一股焦焦的柴油味。母亲总是坐在那盏煤油灯下,眯着眼睛仔细地纳鞋底。铁针在她的额头上划拉来划拉去的,划拉出了一道道岁月的痕迹。那盏煤油灯照亮了我的整个童年,而母亲像煤油灯一样照亮了我的人生。</p><p> 以前的西海固真的很穷,很多人家都过着一贫如洗的日子,我们家也不例外,是母亲教我们做勤俭节约、吃苦耐劳的人,带领我们从那贫穷中走出来的。 </p><p> 那时候,父亲在外村教书,他一个人带着好几个年级的课,很少回家帮忙。一家的重担都落在了母亲的肩上,她既要种庄稼,又要照顾一家老小。每天天还没亮,她就爬起来去犁地。每次等太阳落山看不清周围了,她才收拾回家。山里的地离家比较远,她说每次天黑走在那些深沟边的羊肠小道上总是毛骨悚然,偶尔有个什么响动,吓得双腿直哆嗦,都不敢看旁边的深沟,但是她还是硬着头皮朝前走。白天母亲忙农事,到了晚上,她就在煤油灯下烙玉米饼、缝补衣服、做布鞋。弟弟们很调皮,他们的衣服鞋子总是破,一条裤子母亲要缝缝补补很多遍,一年要给他们做三四双布鞋,母亲总是在煤油灯下做到深夜。煤油灯的光映照着母亲,母亲的身影印在土屋的墙上,我们总是在摇曳的灯光中进入香甜的睡眠。</p><p> 我上学很迟,父亲原本打算不让我和弟弟们上学的,最后在母亲的强烈坚持下,八岁的我终于斜挎着母亲用碎布头缝的书包奔跑在上学的石子路上了。母亲说,只有受过苦的人才知道生活的苦涩,我们不能像她一样继续受苦,我们必须通过上学走出贫穷的大山。要去上学的的我欢呼雀跃,圆滑的石子在小布鞋间飞滚。 </p><p> 我和弟弟们上学后,姐姐负责家务活,母亲忙农事。不上学的时候,我和弟弟们就帮着母亲种庄稼。</p><p> 每到春天,当轻柔的春风吹过黄土高原的山山沟沟时,母亲便带着我们开始了一年的播种。母亲不紧不慢地吆喝着牛,一步一步跟着牛播种,我和弟弟或是在前面帮母亲牵牛,或是在后面撒种子。我们耕完了这个山头,又前往下一个山头,在耕耘中一步一步丈量完了那些属于我们的黄土地,每一个山头都清晰地印下了我们的脚印。一年的希望便在母亲吆喝耕牛的声音中开始了。</p><p> 当软嫩的幼苗钻出地面,母亲又带领我们开始一遍遍地巡逻那些山头,她像呵护我们一样呵护着她的庄稼。她给那些幼苗除草、喷农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直到那些幼嫩的苗子长大成熟。我们坐在那山巅遥望我们的田地,一片片开满黄花的胡麻,一块块抽满绿穗的麦田,一坡坡肥绿的洋芋叶,那些淡雅的庄稼花在蝴蝶和蜜蜂的追捧中散发出甜滋滋的味道,芳香满坡,每当这个时候,母亲落满黄土的眼角总是会流露出一丝温柔的微笑。</p><p> 夏天最炽热奔放的时候,我们的庄稼就成熟了,母亲迫不及待地带着我们去收庄稼。从清晨到日暮,我们每天都在地里忙活,饿了吃干粮,渴了喝窖水,困了睡在山脚下的窑洞里。炎炎烈日下,汗水混着黄土一直流淌在母亲已辨不清五官的脸上。热得受不了的时候,我和弟弟会爬上山头吹风,放眼望去,满山坡的麦子,微风吹来,麦浪从这头一直荡漾到那头,此起彼伏,母亲在那麦浪中渺小得像天地间的一鸥,可是我总是能清楚地看见她。</p><p> 北风卷地白草折,当凛冽的北风从黄土高原呼啸而过时,冬天就长驱直入。这时,母亲会带领我们姐妹兄弟几个去大山里拣发菜(发状念珠藻)。冬天西海固的大山真的很荒凉,贫瘠的土地裸露着,那一条条沟壑、那一座座山头都是荒芜的、沉寂的。我们跟着母亲翻山越岭,或是低头仔细寻觅,或是坐在半山坡快速拾捡。每次看见密密麻麻的发菜,我们便欣喜若狂,像看见了宝贝一样开心。因为发菜可以换钱,我们通过卖发菜来积攒学费。我们每人每天都能拾捡黑黑的一疙瘩发菜。晚上,我们便和母亲围坐在煤油灯下捡掉发菜里的干草杂物。等到收买发菜的人来,我们干净的发菜总是能卖个好价钱,一个冬天过后,我和弟弟们的学费就凑得差不多了。母亲说再穷再累也要上学,上学是走出大山的唯一出路。</p><p> 记得有一次,父亲骂了我,我赌气不去上学了。母亲没有说任何话,她找来一把斧子、一个背篼让我上山去砍柴,我坐在山头哭了整整一个下午,后来哭累了就回家睡着了。天黑了,母亲进来点着煤油灯给我仔细地整理书包,她边整理边叹气说:“我不是真让你去砍柴,我是想让你再去好好看看那些大山,好好想想下苦干活好?还是念书好?”跳跃的煤油灯光将母亲的影子大大地投在那面土墙上,她长长的眼睫毛一眨一眨的……我一下想清楚了,第二天早早就去了学校。</p><p>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母亲在那些山头拼命干活,风雨无阻,她把美丽与鲜艳撒在了黄土高原的山山坡坡、沟沟壑壑,把青春与年华撒在了那随风扬起的黄土里,埋在了那深深的犁沟里。而我们也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了。母亲就像土窗台上的那盏煤油灯一样,朴素无华,默默燃烧,拼命守护着我们,给我们光亮,把我们带到了一个有光有色彩的世界。</p><p> 如今,我也成为人母,但母亲老了,她的脸越来越黑,深深的褶皱里藏满了油渍一样的岁月。看着母亲,我时常想起那盏煤油灯,也越来越觉得母亲像那盏煤油灯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