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一九九五年的圣诞节,我是在英国威尓士依丽娜的家中渡过的。这是我第一次,也是至今唯一一次在外国人家中过圣诞节。</p><p><br></p><p>故事不得不从头开始说起。一九九五年六月的一天,我的导师霍华德教授不幸突然中风。前一段时间,他因为赶写科研项目申请,经常彻夜工作。过度的劳累,使过去手术过的心脏瓣膜破裂,碎片堵塞了脑血管。霍华德教授在医院里昏迷了三个星期后,终于醒过来,但却留下了严重的半身不遂。教授无法继续领导科研,实验室不得不关闭。英国的依丽娜博士和意大利医生圭导先期回去了,我因为课题原因又工作了半年。十二月初,我收到英国布里斯托大学生理教研室罗伯特教授的工作邀请,估计是依丽娜帮我联系的,因为她已回布里斯托大学作讲师。罗伯特教授希望我到英国去面谈,当然飞机票和住宿等费用都是他们全包。我立刻到英国使馆办理签证,购买机票。</p><p><br></p><p>十二月二十一日飞抵伦敦。行前,从朋友哪里得知,到英国后可以去中国大使館教育处住宿,号称为“五十一号兵站”。从希斯罗机场下了飞机,搭出租车来到伦敦北郊,找到使馆教育处:一栋看起来很普通的民宅小楼。因为正是中午时间,教育处关门午休,但大门上有一提示牌:下午一时开门。于是我在楼前一小草地上溜哒了一会,等开门后便办理了入住手绪。原来使馆教育处既是办公場所,也是他们工作人员的住处,因为有空房,所以对中国留学人员开放,他们順便也挣点外块。房间很便宜,一晩上八英鎊,还是单间,其实就是一张床。</p><p><br></p><p>二十二号上午去见罗伯特教授,地点订在帝國理工学院,因为当天教授正好有个学术会议在那里。在使馆教育处食堂吃完早餐,乘公交车到了伦敦市里。帝國理工学院座落于市中心,北边是海德公园,南边紧靠泰晤士河,环境不错,但校园却较小。因为是一个当地的学术活动,所以參加的人不是很多,也就百十号人,一些研究报告展览,就放在实验室的台子上。看习惯了美国动辄几千上万人的大会,感觉略显寒酸。正当我在看展览时,一个看起来非常绅士的外国人向我走来,因为我是会埸里唯一一个中国人,所以特別显眼。来人正是罗伯特教授。教授个子高大,头发微卷,上身穿一件乳白色便装西服,下身黑西裤,棕色皮鞋。罗伯特教授一口标准的英国口音,听起来特別好聽。简单的自我介绍后,教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小纸片说:这是我的午餐券,中午你可以在这里用餐。我推辞说:这样不好。他又神秘地告诉我:他要跟几个朋友中午去酒吧。不知是真是假,我也只好收下了。在西方会议期间,约几个老朋友到酒吧吃饭聊天,也是常有的事,既是叙旧又是社交。</p><p><br></p><p>下午会议结束,教授带我回布里斯托市,我们是乘火车回去的。布里斯托在伦敦的西边,乘火车需两个小时。到了布里斯托已接近黃昏时分,教授把我安顿在大学边上的一家旅馆。旅馆不大, 但看起来却很雅致,大堂里摆着不少鲜花,墙上挂着一些旧油画。我的房间在二楼,非常干净整洁,就是有点小,厕所和淋浴在走廊里。教授告诉我:明天早上九点钟来接我去学校。放下行李,先冲了个澡,然后下楼去吃晚饭。旅馆的边上有一家酒吧,酒吧不小,但吃饭的人却不多,也许是快过节的缘故吧,中国人更是只有我自己。选了一个靠窗的桌子坐下,点了一盘奶油海虹(我出差在外面吃饭,一般都吃海鮮),要了一杯红酒。在家里我几乎从来不喝酒,但在英国的第一顿正式晚餐(昨晚在大使馆教育处不算),多少也该浪漫一点。</p><p><br></p><p>二十三号早晨九点钟,罗伯特教授准时来到旅馆。在国外做事情,大部分都是自己亲力亲为,教授也不例外。当年我到美国时,也是霍华德教授去机场接的我。学校不远,我们一边走路,一边说话(主要是他讲,我听),十分钟不到就到了校园。校园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普通的教学楼和小块的草地。教授首先带我参观了他的实验室,说实在的,见惯了美国高大明亮的实验大楼,这里的一切显得有些狭小,房间和走廊也比较暗。没办法,英国不像美国有那么多土地,建筑也比较老旧。但英国的科研实力还是很强大的。实验室里的人不多,两个英国学生,和一个罗马尼亚博士后。教授介绍了他们目前正在进行的研究课题和下一步的计划,我也简单讲了一下我的工作,还展示了一些照片和实验结果。看起来教授对我的研究很感兴趣。实事求是地讲因为霍普金斯大学超强的科研实力,使我有幸站在了该学科的前沿。中午教授请我吃了一个工作午餐:二块披萨饼和一筒可乐。在国外,午餐都非常简单,我们在美国也经常是一边吃三明治,一边开会。下午教授又带我见了合作的教授和系主任,一切进行地非常顺利,这样面试就算通过了。但另一件不该发生的事却发生了,因为美国总统柯林顿与共和党主持的国会,在联邦预算上未能达成协议,政府关门了,所有住外使馆也都停止了业务。那时我持中国护照,因无法换签证,所以不能重新进入美国了。教授给美国大使馆发一个邮件,谎称我太太怀孕马上要分娩(可见英国人还是比较“狡猾”),美使馆很快回了邮件,要求提供医院证明,看来无法蒙混过关。明天是圣诞前夜,所有学校都开始放假,我不得不在英国过圣诞节了。</p><p><br></p><p>罗伯特教授跟伊丽娜通了个电话,一会依丽娜过来了,她要带我到她家威尔士过节。分别半年,再次见到伊丽娜,非常亲切。她还是从前那样话不多,浅浅地笑笑,非常矜持。但她人却特别好,刚到美国时,还是她带我去考的驾照。依丽娜先带我去了她住的公寓:学校边上的一个高楼。一进门,她的男朋友保罗也在,一个看起来非常书生的年轻人,保罗热情地跟我打招呼。依丽娜说:我们先吃晚饭,然后再到酒吧,好吧?我说:好。本以为她会带我去饭店,但她却打开冰箱拿出一个黑面包,切了三块,又拿出一罐酸黄瓜,这就是我们的晚餐了。在美国我极少吃酸黄瓜,但太太爱吃。看着他们有滋有味地在吃,我也只好假装喜欢,勉强吃下。英国人真是不讲究吃。吃完晚饭,我们仨人开车来到一家酒吧,每人要了一大杯黑啤酒。虽然我不怎么喜欢喝酒,但喝酒我还行。酒吧在西方是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喝完酒,我们回到公寓,伊丽娜把自己的行李放在车上,与男朋友拥抱告别,然后我们就上车了。多少感觉有点替她男朋友难过,我就问:保罗呢?她说:保罗去他父母家过节,我这才明白。</p><p><br></p><p>汽车上了高速公路,此时天已经全黑了,而且还下起了小雨,高速路上车不是很多,所以我们一边开一边聊天。依丽娜的家在威尓士的一个小山城,名字记不得了。父亲已经过世,母亲是一名退休的中学教师,她还有一个妹妹,妹妹也是教师。路上很黑,除了偶尔看到一两辆车,什么也看不见,依丽娜开车很快,看起来这条路她很熟。虽然威尔士听起来好像很远,但英国是一个狭窄的岛国,从布里斯托到威尔士也就三个小时。我们晚上十一点多赶到她家,她母亲和妹妹热情地出来迎接我们,妹妹比姐姐还高,看起来有一米七五左右。卸下行李,进到屋里。她母亲问我们:还要不要吃东西?我们说:吃过晚饭了。然后老太太亲自把我领到楼上,楼上有三个房间。她指着最里面一个房间说:这是你的卧室。又指给我浴室和早已准备好的浴巾等等,说:时间不早了,先洗洗休息吧。进到房间,环顾四周,虽然房间不大,但却十分温馨,床上铺着洁白的床单,枕头和毯子也是新换的,从房间的布置看,估计这是她二女儿的房间。</p><p><br></p><p>二十四号一早,天刚刚亮,我就醒了,看看表才七点过一点,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全家还都在睡觉。我悄悄下床,简单地冲了个澡,然后下楼,走到屋外。这才看清她们家的房子座落在一个小山坡上,房子是石头建的两层小楼,一左一右住着两户人家,但各家有自己的车道,房门前种着很多矮树和花草。沿着车道走到街上,街道静悄悄的,就我一个人,路面由条石铺成,非常干净,房子大都背对着街道,也是灰黑色,估计这个小城有一定的年岁了。英国的冬天不是很冷,早晨的空气很清新,但却没有太阳。这里大部分是住家,偶尔看到一两个杂货店和书店,也都关着门。我不敢走的很远,怕迷了路。走了一会,我便按原路折回。</p><p><br></p><p>回到家,她们已都下楼了,正准备吃早餐。依丽娜问我:早餐吃面包鸡蛋可以吗?我说:可以。我们在餐桌前坐下,依丽娜的妈妈端出烤得金黄的面包片,然后抹上黄油或果酱,真的非常好吃(我们家现在也经常这样吃)。新鲜煮的红皮鸡蛋放在银色的高脚杯里,她们先用小匙把上边的皮轻轻敲破,然后把皮一圈圈拨下。我们喝的是红茶加上一点牛奶,茶壶,茶碗,和茶盘都很精美细腻,英国的陶瓷也很发达。茶加了牛奶变得滑而不涩,还有一种奶香,看来英国人的早餐还是很讲究的。</p><p><br></p><p>吃过早饭,她们全家要去买东西,我也随她们一起,这是节前最后一次采购,明天就是圣诞节了。依丽娜开车,妹妹坐在副驾上,她妈妈和我坐在后排。第一次亲眼看这威尓士的小镇,很是兴奋和激动。她妈妈告诉我,从前这里是一个煤矿,上世纪初开始,煤不再采了,矿就逐渐关闭了,这里变成了一个小山城。镇上的路都不宽,街道也比较老旧,路边上有一些小商店,酒吧,和加油站,依稀提示着过去的痕迹和岁月的变迁。开车二十几分钟,我们来到一个商场,商场很大,有日用百货,也有蔬菜食品。她们采购了一些蔬菜和鲜花,我买了一个看起来比较中国的泥罐,一筒茶叶,和一个圣诞卡,作为送给她妈妈的圣诞礼物。</p><p><br></p><p>回到家,简单地吃了个中午饭(英国人的午餐都比较简单),便全家动手,一起准备明天的圣诞晚餐,我也帮忙。这时仔细观察她们住的房子,才发现楼下是三间。一进门是厅,左边摆一张椭圆桌子和四把椅子,这是吃早晚饭的地方,右边有个小壁炉,火苗通红,看起来很是温暖。但现已不烧木炭改为用电。壁炉前有一组沙发,这是会客的地方。厅里摆了很多鲜花。厅的左边是厨房,厨房靠窗的一边是洗菜做饭的案枱,对着外面的后院。另一边是电磁炉,和挂在墙上的碗柜,柜子顶上摆着一些漂亮的盘子和花篮。厅的右边是一间书房,正面是白色镶在墙里的书架,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左边是一架立式钢琴,右边靠窗摆放一对沙发。最引人注目的是,在书房的门上书架上,挂着一串串五颜六色的贺年卡,足有上百张。我好奇地问:怎么有这么多。她母亲说:都是学生送的。我把它们用胶带连在一起,挂出来既是一种装饰,又是一份记忆。我认为这更是一种艺术,一种生活。</p><p><br></p><p><br></p> <p>二十五号圣诞节早晨,第一件事是打礼物。圣诞树旁摆放着好几大袋礼物,袋子上有纸条写着收礼物的人名。七点钟多一点,全家便下楼了,两个女儿,头也没梳,脸也没洗,穿着睡袍,像小孩子一样兴奋找到写有自己名字的袋子,高高兴兴地打开,然后一件件展示礼物。有书,有玩具,衣服,鞋帽等等,毎个人都有一二十件。妹妹把玩具小狗装上电池,放在地板上,小狗一边走一边汪汪叫,逗得全家一阵大笑。姐姐戴上新买的白绒线帽,围上一条大红围巾,裹在睡袍里,就像我们冬天堆的雪人。妈妈也拿着新羊毛衫在身上比来比去。每个人都忙得不以乐乎,脸上洋溢着节日的快乐。我也收到了一大包礼物,有巧克力,CD,T-裇衫等等。T-裇衫是深蓝纯棉的,质地特别好,现在我有时还穿,二十多年了都没走样。打完礼物后,她们上楼洗涮换衣服,然后吃早餐。</p><p><br></p><p>吃完早饭,全家去给她父亲扫墓,我也跟着一起去了。墓地在她们家西边不远的一个小山上,上山的小路非常安静,路边长着一些不知名的花草,早晨的露水粘在草叶上湿碌碌。她们母女仨人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她们一边走一边说话。天气照例是雾茫茫的,没有风,没有雨,也没有太阳。走了大概二十多分钟,来到一片公共墓地,一排排小石碑镶在地上,石碑与地面一个水平(这样便于剪草),也没有坟头,非常整洁。石碑上刻有逝者的名字,和出生去逝的时间,几乎毎个石碑边上都放着一束鲜花。她们走到父亲的石碑前,放下花,静静地站了一会,然后说说笑笑地离开。就像平时早晨的散步,看起来也不悲伤。但我却无法平静,此刻我想起在地球的另一边,已经走了三年多的父母……</p><p><br></p><p>回到家,她们开始准备圣诞晚餐,今天她们的亲戚都要来。下午两点,依丽娜叔叔家先到了,有叔叔,婶婶,还有两个表弟,都是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长得特别高。一会她姑妈也来了,姑妈看起来比较老有七十多岁,开车三个多小时从利物浦赶来,还特地也给我带了一件礼物。他们一边说笑一边忙碌,一会,满满一桌饭菜就准备好了,就像我们的年夜饭,有鱼有肉,非常丰盛。全家人围着桌子坐下,每个人头上还戴上一个金色纸环,就像我们过生日时一样。叔叔打开一瓶带来的红葡萄酒,给毎人倒上,全家一起举杯庆祝圣诞快乐。然后开始随便进餐,他们一边吃,一边说话,还做些猜字游戏,谁猜出来,就奖励喝酒。那时我的英语还不太过关,只能看个半懂,但也很好玩。从下午四点,他们一直吃到晚上八点。吃完饭,大人们坐在书房的沙发上,一边听音乐,一边继续喝酒聊天。依丽娜姊妹要跟她们的表弟去酒吧,问我去不去?反正我也没事,也想去看看,就跟他们一起去了。酒吧里人很多,都是年轻人,我们找了一张桌子坐下,毎人要了一大杯啤酒,便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快到十二点,我感觉有点晕,决定先回去,依丽娜开车把我送回家,她又回到酒吧,后面的,我就不知道了……(第二天见到她,她说她们玩到早上四点)</p> <p>二十六号,依丽娜全家要去她叔叔家过节,我没有去。她妈妈特地告诉我午饭晚饭放在哪里。上午我到街上转了转,下午在家读了点书。一转眼,我在她们家已经住了四个晚上。节日过完,我也该回去了。临行前的晚上,依丽娜妈妈把我换洗好的衣服袜子,整齐地叠好,放在楼梯上。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老太太对我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第二天他们全家开车把我送到布瑞斯特市,他们说要在那里买东西,正好把我也带回到教授家。临别的一刻,真有点恋恋不舍的感觉,看着他们的车渐渐走远,我的眼晴也模糊了…</p><p><br></p><p>在教授家又住了一夜,第二天我乘火车回到了伦敦,还是住在“五十一号兵站”。开始几天我还去伦敦市区玩了几次,后来因心里着急,也就没有多少兴趣了。还好教育处附近有个公共图书馆,我就毎天去图书馆看书。过了新年,美国大使馆重新开门,办好签证,我于一月七号回到美国。当时巴尓地摩刚刚下了一场大雪,太太到机场接我,终于回家了。</p><p><br></p><p>最终我没有去英国,因于太太的迟疑,和朋友的建议,最后一分钟我改变了主意。我想罗伯特教授一定很遗憾,因为他已经给我办好了所有的手绪,而且第一个月的工资也放在教授的桌子上,为此我也感到深深的歉意。一个月后,我转到世界著名电生理学家大卫教授的实验室,继续从事心脏电生理的研究和学习。半年后,我的恩师霍华德医生,因心脏移植手术失败,不幸去世,终年四十一岁,他把自己的心脏捐献给了他所热爱的心脏病研究。作为他实验室第一个外国学生,我含泪送了恩师最后一程。一年后罗伯特教授来霍普金斯大学讲学,做完报告后,我的导师大卫邀请他到实验室参观,再次见到罗伯特教授,还是有些难为情。我的导师知道我与教授的故事,就故意半开玩笑地说:我挖走了你的学生。我也借机向教授当面表示抱歉。罗伯特教授笑笑表示接受,也开玩笑地说:你做了个正确的决定。我这才释然。两年后我离开霍普金斯大学,到军医大学做助教,在一次学术会议上又见到依丽娜,几年不见,她还是那样年轻,漂亮。因为当时我们都有事,所以未能多聊。第二天早晨我到酒店去找她,因事先没有约定好(那时还没有手机),她已出门了。我只好把给她买的礼物,留在酒店前台:一个漂亮的女孩娃娃和一筒杭州茉莉花荼。茶叶是送给她妈妈的,娃娃送给她。不知道她结婚了没有?也不知道她是否已有孩子?我想她应该懂我的意思……</p><p><br></p><p>英国的这段经历已过去快三十年了,但闭上眼睛,一切仍历历在目,大使馆教育处,威尔士山城,罗伯特教授,依丽娜的母亲……这些熟悉的画面时时在我眼前浮现,也许我再不可能回到那安静的山城,见到亲切的他(她)们,但我会永远记住这些,且激励着自己。世界是美好的,人民是善良的,友爱可以跨越种族,肤色,语言,和文化。让我们尽最大的努力,做好自己,做好当下,让世界多一点美好多一份爱……(完)</p><p><br></p><p>二零二零年十一月三日于马里兰家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