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大板鞋”带来的回忆

Juvelo

<p>   2006年9月,我的母亲突发急病,永远离开了我们。整理遗物时,在母亲生前一只置放于床头的黄色木箱中,我们发现了一双老款回力牌“大板鞋”静静地躺在那里。这双已经久久尘封在人们记忆深处,经历了二十多年时光流转的鞋子,依然洁白如新。</p> <p>   童年的记忆,穿鞋总是跟母亲的辛劳分不开的。母亲有4个孩子,都是清一色的秃头小子。男孩们天性顽皮、好动,整日价爬坡上树、下沟翻墙,匪得昏天黑地。一双百纳千缝的新鞋上脚新不了几天,就被不安分的脚趾头捅个窟窿出来,如得不到及时的修补,不几日就又咧成一张蛤蟆嘴。因此,供孩子穿鞋就成了母亲的难题。</p> <p>   夏日的午后,大人和孩子们歇晌去了,母亲却坐在街门道里悠然地搓麻纰,捻麻线。生麻纰在小腿上一次次搓下去,把小腿刺得红肿,而母亲却哼着低曲,不以为然。捻麻线时,母亲一只手牵住悬在空中的麻线,不停地捻动着,另一只手拨弄着拨吊儿上下翻飞旋转。麻线愈捻愈实,愈捻愈长,拨吊儿上的线团儿也愈缠愈大,母亲露出宽慰的笑容。</p> <p> 搓麻纰的老人</p> <p> 拨吊儿</p> <p>   冬日的夜晚,收拾了锅碗,把疯耍了一天,泥猴般的孩子,威逼着洗漱了,撵上炕头,母亲就专注地坐在油灯前纳鞋底做针线。冬夜冷且漫长,偶尔深夜冻醒,发现母亲弓腰驼背依然在灯前劳作,两只冻得发僵的手,时不时地靠着灯头或口中的一点微弱的热气取暖,心里不由生出一种温暖和感动。然而,当晨曦普照大地,那刹那的感动早已随夜幕消失于九霄云天了。孩子们一如既往,匪得鸡飞狗跳。</p> <p> 家里的老油灯</p> <p>   一种新产品的上市,使母亲暂时摆脱了做鞋的艰辛。上世纪60年代末,我即将上小学时,县城里出现了一种草绿色的解放牌帆布胶鞋。价值好像在两三元钱左右。鞋子耐实而舒服,深受人们喜爱。吃商品粮或家境好的同学都穿上了这种鞋。我们家弟兄4个,吃饭穿衣要比女孩子多的人家耗费得多,一家人全指靠父亲一人挣工分、打忙工养活,日子的艰辛可想而知。然而母亲是个要强的人,即便日子再难,也要让孩子们体面地生活。将上二年级的那年春节,我们穿上了解放牌胶鞋。</p> <p>   那年的除夕,我记不清是怎样入睡的了,只记得起得很早。窗外星斗满天,我兴冲冲地穿上母亲头日夜里就打叠好的,整齐码放在孩子们炕头旁的新装。一身母亲剪裁缝制的绿色布衣、布裤,再配一双解放牌胶鞋,威风得俨然是一个战士。我点燃了半柱香,口袋里装上拆成零散的一挂麦秆小炮,冲出家门,脚下的步子轻盈又有弹力。我一边跑,一边将点燃的爆竹抛向天空,让清脆的爆竹声划破夜空;一边挨家挨户地去喊小伙伴们,一起迎接新年的曙光。</p><p> 很快,一种爱好让我们对鞋子的需求大大增加了。那是一个尚未解决温饱的年代,然而却丝毫不影响人们响应“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的伟大号召的政治热情。县里的体育活动如火如荼,一些国营和集体厂矿都成立了篮球队。大哥上初中时已“出人头地”,个头有齐墙高,少说也有一米八,这在一个封闭的县城里,尤其在那个普遍缺乏营养的年月,是难得的篮球苗苗,所以被选入县球队。我和三哥也从那时迷上了打球。大哥的队友因打篮球当了兵或被保送上了大学,这给比我大几岁三哥树立了榜样,成为他从事篮球运动的强大动力。三哥对篮球的喜爱肩负了一种振兴家庭的使命和责任。他很清楚,对于我等农村的孩子来说,当兵和招工是摆脱和土坷垃打交道的唯一出路。那时我年龄尚小,不谙世事,从未想过打球也能拼出路、挣饭碗,对篮球的喜爱仅仅出于好奇和贪玩罢了。因此,操场上,每天总能看到三哥汗流浃背的身影,我也常常劲头十足地掺和着,折腾得灰头土脸。</p> <p> 三哥因篮球应征入伍</p> <p>   自从孩子们穿了解放鞋后,母亲已很少做家做的布鞋了,每日里打理完家事,可利用闲暇掐条子(编草帽辫)贴补家用。可是现在,家里边又有两三个孩子突然对篮球的着魔,无形中又给母亲增加了额外的经济负担和劳动强度,一双本来能耐个半年一载的解放胶鞋,现在几个月就踢踏的不成样子。为了满足孩子们的爱好,母亲除了要把一双双开了口子鞋子及时修补以外,还得尽可能多地掐条子,好多卖几个零用钱。掐条子的收入却是微薄的,上党地区流传着“草帽辫是条龙,越编越受穷”的民谚,其艰辛可见一斑。</p> <p> 编草帽辫用的麦秆</p> <p>   上四年级时,学校成立篮球队。凭借与生俱来的身高优势,我成功地入选校队。能进校队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情。每天球队训练时,我们便成了学校关注的焦点。同住一条街的一个叫四小的同学与我在一个队里。四小是个很活跃的人,个头不高,但是兴趣广泛。四小父亲是县木材公司经理,家里有4个孩子,上面3个姑娘,下面是个儿子,就是四小。据说他们家是从省城下放到这里的。也许因为四小是外来户,家庭条件优裕,本街的孩子都“不屑”与他玩耍。但是自从成立校队以后,我和四小却成了难舍难分的朋友。我们上学放学都相跟着,每天一起的篮球训练就成了那时最开心快乐的时光。</p><p> 有一天学校组织训练比赛,当大家走进赛场时,有个同学脚上的一双白色高腰鞋子吸引了大家的视线。这样的球鞋还是头一回见。鞋底外沿凸起而平整,像个吸盘,踩在地上相当稳固,鞋底的厚度是解放鞋的两三倍,鞋腰高过踝关节,内侧鞋腰靠踝关节处有圆形橡皮标牌。那场球打下来,我居然记不清自己投中了几分,有几次突发奇想的表现。只记得,那双高腰球鞋,闪转腾挪,赢得一阵阵掌声。打完比赛,临近放学,四小凑过来说,他打听过了,这鞋是篮球专用鞋,叫“大板鞋”,是“前进”牌的,县百货公司刚进回来,有卖。</p> <p>  我与四小迫不及待地来到百货公司门市部,在售鞋区看到了这撩人心魄的鞋子。</p><p> 夏日的傍晚,太阳在下山前使劲地施展着威武,射出万把利剑,把整个世界刺得金光闪闪。几只唧唧啾啾的燕子伸展着翅膀,顽皮地在头顶上滑来滑去,像是迎接老朋友一般;城西的小河传来淙淙的流水声,不时还伴着几声刮刮、果果的蛙鸣。通常这正是下河戏水,摸小鱼、捞蝌蚪的好时候。此时,我和四小已无心玩耍,各揣心事跑回家去。</p><p> 回到家里,扔下书包,我迫不及待地向母亲表达了自己想要一双“大板鞋”的愿望,母亲迟疑了一阵,没有答应但是也没有否决,只是说明天到百货公司看看再说。我满怀着期待度过了那个晚上,盼望着母亲能尽快将自己喜爱的鞋子买回家。</p><p> 第二天早晨,四小早早就来喊我上学,我背上书包跑了出去,发现四小走路有些异样,脚底下好像蹬着弹簧,个头也长高了,走路时步子跟从前大不一样。我低头一瞅,原来四小脚上已经穿上了那双撩人心魄的“大板鞋”。见我瞪大了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的鞋子,四小愈发得意起来,翘起了大拇指甩开胳膊往空中一抡,骄傲地说:“俺妈昨天就给俺买回来了,五块多钱咧!穿在脚上真得劲,还能增加弹跳。”说完,他就“砰砰”地向上蹦了几下,就像去够高挑在枝头上的果子。那天上午我无心上课,眼前总有一双“大板鞋”跳来蹦去。</p> <p> 难忘的老街</p> <p>  挨到中午放学,我飞也似地跑回家,看见母亲正在灶台前忙着做饭。我忙把屋子四下里扫描了个遍,发现一切如故,然后失望地把目光转向母亲:妈,买鞋去来吗?母亲一边忙乎一边说:去来。我说:买上了吗?母亲掉过头说:太贵了,五块多钱一对,够买两对解放鞋呢。我很受打击,不由地哽咽起来,说:可是四小他们都有。母亲没有吭声。看到母亲没有被说服,我就嚎啕大哭起来。母亲丢开手中活计,俯下身子央告我说:大哥原先在县队都穿解放鞋,不是也不赖? 我不听这些,只是说:可是四小他们都有。母亲似乎有些犹豫了,拉住我的手说:等你爸下次赶集回来挣了钱给俺孩儿买行不?我坚定地回答:不!我现在就要!“大板鞋”比解放鞋跳得高!看到母亲有些动摇,我愈发拉长了声调,扯开嗓门哭号起来。母亲耐心劝我,我执意不从。依然是只个劲地号哭。我的无理取闹激怒了母亲,她用力将我搡在一边,然后坚定地掉过身子干活去了。当我确信哭闹的伎俩不会产生任何有利的效果时,只能幽幽地止住了号哭。我记得,那天中午,我似乎企图用绝食来达到目的,但是末了还是以失败落幕。</p> <p>  1979年,我初中毕业后考入县一高,期间又被选入晋东南地区业余体校篮球队。</p><p> 我坐着小哥的自行车,行进在通往长治的公路上。秋日的天空湛蓝湛蓝的,望不见一丝云彩,路边高耸的白杨缀满了巴掌大的叶子,在微风的舞动下轻轻地鼓掌。鸟儿在林间时而跳跃嬉戏,鸣唱着收获的歌儿;时而又直冲天际,在无际的苍穹自由飞翔。这是我第一次走出县城,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感觉脚下的路格外宽展。</p> <p>   报到的那天,每个新队员都领到了一身崭新的运动服,其中就有我期盼已久的“大板鞋”,还是回力牌的,比前进牌的更好。这可是我喜欢上篮球运动以来的第一双专业球鞋啊。当天晚上,我将宝贝鞋子穿在脚上,勾起脚尖左瞅瞅、右看看,试了又试,心里美滋滋的,乐极了。睡觉时,还将它掖在枕头底下。我梦见和四小斗牛,儿时的小伙伴围满了四周,声嘶力竭地喝彩加油,只见我在“大板鞋”协助下与高高弹出篮筐的皮球同时跃起,并在最高点,把它牢牢地控制在手中,然后猛力地将它灌入了球筐,伙伴们鼓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当我懵懵懂懂的睁开眼睛,学校早操的铃声正响个不停,我急忙从床上跃起,揪出枕下的“大板鞋”,当我俯身穿它的时候,突然间,犹豫了……我最终还是穿上了平时一直穿着的解放鞋。</p> <p>   周末放假,我从长治回家,那双新领到的“大板鞋”就装在随身的黄色军用挎包里。到了家里我将鞋子交给了母亲,托母亲代我保管。母亲抚摸着它啧啧赞叹:这鞋真个不赖,不赖!并以探询的口吻说道:你咋,舍不得穿了?我带着几分羞怯回答:妈,我这会儿还是替补,平时训练用不着穿恁好的鞋,往后我打了主力,上场比赛的时候,回来拿也不迟。一个多学期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我的成绩突飞猛进。新学期的到来,我不仅领到了学校新发的鞋子,还进入了主力的行列。两年后,我又入选山西省体工大队手球队,成了专业运动员,穿鞋就再也不是什么难题了。因此,那双“大板鞋”就成了母亲永久的珍藏。</p> <p>   近三十年过去了,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体育事业的不断发展,新品种、新样式、新材质的运动鞋花样翻新,层出不穷,那种旧式“大板鞋”已渐渐湮没在人们记忆的深处。然而,当我从母亲遗物中看到这双在记忆中尘封了几十年的鞋子的时候,许多往事不由地清晰起来,如同电影般一幕幕地在眼前展现。我不知道母亲珍藏它的时候是否记得少不更事的我为一双鞋子而哭闹情景;我不知道母亲珍藏它的时候心中是怎样的感受;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母亲把一双今天看来普通得再不能普通,而且已经被孩子深深地遗忘的鞋子保存的这么久远,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但是我却从中体会到了母亲的爱,一种博大的可以超越时空的爱。每每体会到此,我便不由地泪流满面。我感谢我的母亲,正是母亲的勤俭操持,才使一个有5个男人的家庭,即使在荒年也没有断粮、没有挨饿;正是母亲的勤劳操持才使4个儿子在生活极其困难的年代也没有中途辍学,才使他们读完高中,有的还读到大学。正是母亲的勤奋操持,才使孩子们一个一个成家立业,能够承担起社会的责任。</p><p> 我怀念生我养我的母亲!!!</p><p> </p> <p> 2008年9月于太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