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姨

飞雪千钧笑惊鸿

　　得知粉姨去世时，我很震惊，因为粉姨只比母亲大两岁。粉姨殁年七十一，不算短寿，也谈不上高寿。母亲与粉姨交好，本欲送粉姨最后一程，奈何坐车必晕，似受刑一般。犹犹豫豫，终再三叮嘱我好好送送粉姨。坐在车上，闭目假憩，脑海里关于粉姨的记忆逐渐清晰。

（一）

粉姨不姓粉，本姓高。或是父母喜爱粉姨小时粉嫩的肌肤吧，取小名叫粉。从我记事起，我就一直以为这个中等个头，大眼肤白的女人名字就是粉。叫了五十年粉姨，而今才知姓高。既恍然大悟，原来粉姨的真名是这。又有点失落，再也叫不成粉姨了！

从小时候就一直羡慕粉姨家。粉姨吃的是麦面馍，而我常年吃包谷馍。粉姨住的是一砖到顶的瓦房，雨天不用担心进风漏雨，我家逢连阴雨，大盆、小盆摆满屋，大碗、小碗案上排，只为接雨。有时正接雨水，房上一块泥“啪”地一声掉入盆，浑浊的泥水溅满脸，气得人一脚踢翻了脸盆，暗想，将来一定要像粉姨家一样地活。

过去的女人，嫁人就图吃饱穿暖。嫁得好，男人有本事，吃穿不愁。嫁得差，男人慵懒，穷苦一辈子。粉姨能舒心地过，都源于粉姨嫁了个好老公——疙瘩叔。疙瘩叔，一米八的大个子，浓眉大眼，走到人前，就像一座山。疙瘩叔心眼活，人称“社会人”。“社会人”是指那些在社会上能左右逢源的人。这些人宽厚中不失精明，又有经济头脑，日子都能过到人前头。疙瘩叔当队长，当斗长（管几个村浇地用的水渠），干活能下苦，遇事能灵活变通，钱越赚越多，又内敛，不显摆，在村里人缘极好。

关键是疙瘩叔爱粉姨。农忙时节，天热太阳毒，疙瘩叔对粉姨说，你少到地里来，把饭做好就行了。农闲时节，疙瘩叔又给粉姨说，没事打打麻将，时间就过得快了。哪个儿女惹粉姨生气了，疙瘩叔一顿狠揍，直到儿女跪下认错才罢休。

那时村里的女人都说，你看人家粉，白白胖胖的，真是个有福之人。有点文化的人就说，你看，粉像不像杨贵妃。

疙瘩叔勤劳，粉姨善于持家。后院的瓦房建好了，前院的平房盖完了。女儿安排了工作，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了；给大儿买了庄基，盖了五间平房，又成了家；为小儿娶了媳妇，又买了车。粉姨的脸色越来越好，红是红来白是白，惊艳了一村四巷，日子真是越过越好了。

（二）

天有不测风云，疙瘩叔病了，是不治之症。连疙瘩叔自己都准备放弃了。然而疙瘩叔是粉姨的天，粉姨的地。粉姨坚持给疙瘩叔做了手术。

手术后的疙瘩叔吃得越来越少，人一天比一天瘦，像个能戳破天的麻杆。人之将死，大多想吃好些，把一辈子没吃过的都吃一遍。疙瘩叔不一样，抽烟仍抽劣质烟，直至撒手归天。

人说疙瘩叔给粉姨留了一笔钱，当时看，不给儿女用，养老绰绰有余。粉姨没听疙瘩叔的话，给这个一些，那个一些，养老钱花完了，日子紧了。恰逢儿女的生活也发生了很大变故，自顾不暇。粉姨变得忧郁了，脸上的笑容少了，皱纹多了！

生活还得继续。粉姨夏天拾麦子，一个夏收拾个两袋子。卖一点，换些钱。留一点，自己吃。秋季又拾包谷娃，晒干晾净，拉些玉米糁，一碗稀饭，一个馍，肚里不饿就行了。

秋季又帮人剥包谷，一个小时两三块，一天剥上十小时，二三十块不好挣。有时帮种菜的除草，一小时五块，蹲着一天八小时，手疼腿麻讨生活。再帮人割芹菜，拿个小凳，坐着往前挪。天不明出去，天擦黑回来。干活从不用人催，生怕人嫌干得慢，下回不叫了。就这，还活得苦。

又在城里当保姆，六十岁的人了。看主家的脸色，受主家的嘲讽，这一切粉姨忍了。粉姨常说，能行能动的，不给娃添麻烦。

（三）

粉姨又是个热心人，谁家过个事，粉姨必去。一去就是炒菜的。粉姨的菜炒得好，给人帮忙，从头忙得尾，绝不偷奸耍滑。村里人说，过事，叫上粉，能靠住。

粉姨重感情，与母亲交好。母亲盖房，粉姨悄悄借给母亲二仟元，说拿去应个急。这钱，娃他爸不知道。又看父亲农闲，热心地介绍活。母亲说，你粉姨人好！那年，我和表弟在家打完包谷。（所谓打包谷，就是用机器把玉米棒子剥成颗粒）刚坐到地上，母亲说，红，去给你粉姨再一打，你粉姨一个人，难！虽腰酸腿乏，终帮粉姨也打完了包谷。粉姨激动地直说，娃，吃个馍！

（四）

粉姨这一生悲喜交加。喜有疙瘩叔，一生宠爱。悲也疙瘩叔，英年早逝，留下粉姨，独自孤苦。

送粉姨的这一天，阴沉沉的。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浓浓的青烟，风一吹，飘飘荡荡，一会就了无踪迹！但愿粉姨的爱、恨、憾，委屈都如这烟一样消逝，永远地消逝！

我想，粉姨终是幸福的，因为她又和爱她宠她的疙瘩叔团圆了！

只是，世间再无粉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