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媳

冰雪

（一）

周六傍晚，谢家的候奶奶忙完手头的活，坐到炕头上歇息。最近半年多，一到这个点儿，小儿子孬蛋就会回来。老人已经习惯了每周一聚。

候奶奶心里念叨着，不时地朝窗外瞟一眼。不大功夫，真就听见了孬蛋的声音。一扭头，正瞅见小儿子向窑门口走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谁呢？没看清楚。奶奶回头往门洞瞧，就见儿子刚好进屋，身后闪出一个身材高挑、白白净净的姑娘，笑眯眯跟自己打招呼：阿姨好！声音甜美而动听。老人又惊又喜，听声音就知道不是本村的，村里没人喊她阿姨，立刻吩咐自家姑娘给倒碗水来。

孬蛋给母亲介绍说，姑娘是自己的女朋友，姓苏，叫彩凤，翼城人，在侯马上班，专程来家里看看。婆婆嗔怪道：你这娃，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孬蛋一边跟母亲说着话，一边顺手抓起炕上的一块什么布，把炕沿擦了擦，让小苏坐下。

姑娘侧身坐到炕沿上，面朝炕上的老人。只见老人很标准地盘着双腿，像打坐的菩萨，只是两手不知该往哪里搁。一身黑衣服，显得人有点瘦小。上衣是件老式对襟粗布夹袄，花白稀疏的头发盘在脑后，脸上布满了皱纹，一双略显浑浊的眼睛，闪着慈祥的目光，看上去有六十多岁。小苏有点恍惚，仿佛看到了一样装束的姥姥。

孬蛋的大妹妹忙着做饭，两条又黑又长的辫子甩来甩去，眉目清秀，逮个机会就扫那姑娘一眼，心里直嘀咕，看上去也不傻，不知道是怎么被她哥给骗到家里来的。想笑又不敢出声，抿着嘴，憋得脸蛋红扑扑的。二妹子比较老实，帮忙抱柴烧火。小妹子不到十岁，小脸又瘦又黄，穿着大一号的黑粗布上衣，露着脚趾，样子有点可怜兮兮。

窑洞里除了土炕，再没有可以坐的地方。窑是土窑，很矮，一踮脚就能够着窑顶。深不到五米，像个防空洞。炕不大，占了窑洞将近一半的面积，长宽都在两米左右。炕头有个砖砌的火炉（烟道经过土炕，即火炕，冬天可以做饭带取暖）。里外两间，中间有个二尺宽、一米七高、两米多长的通道相连。外间门口一个炉子，后边堆放些杂物。窑洞比院子低一尺多，遇到大雨就倒灌。地地道道的贫民窟。

去“视察”之前，小苏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是，怎么也没想到，他家不仅仅是贫穷，还有沉重的负担。纯碎就是老百姓常说的那个“火坑”。

婆婆心里直打鼓，这窘境全被人家姑娘看见了，肯定是没戏了。

（二）

不久之后，孬蛋跟母亲商量结婚的事。老人以为听错了，问了再三。姑娘不仅同意结婚，而且还不要一分钱彩礼，一切从简。老人追问儿子，是不是编了瞎话。孬蛋做个鬼脸，说不编才怪哩，我说咱家黑窑里木头海哩，足够打几套家具。听孬蛋胡说八道，没个正形，婆婆将信将疑，心里话，儿大不由娘，管不了那么多，也没本事管。有前车之鉴，媳妇没娶进门以前，还不敢高兴得过早，省得到时候哭都找不到调。

老人叫候桂云，跟老头子谢振齐都是河南人，婚后不久来到洪洞。一辈子生养了七个孩子，三个儿子，四个姑娘，孬蛋（为好管取的不雅乳名，学名长有）排行老四，是最小的儿子，也是她最赏识的儿子。小姑娘才三岁时，老头子就因肺病离开了人世。为了抚养四个还未成年的孩子，老人没日没夜地编席子，挣点辛苦钱维持生计。半夜睡不下，鸡叫又起来，孩子们都没看见母亲睡过觉。

候奶奶未老先衰，都是因为过度操劳给累的。为了供孩子们上学，家里能省的开支全部省了，穿的衣服都是小的捡大的。一件衣服穿三季，棉袄扒了棉花，当夹袄。全粗布做的被子，还不够用，俩孩子盖一条，一头睡一个。地里种什么吃什么，很少花钱买菜。一把玉米面加点萝卜丝，煮一煮，当饭吃。

快十年了，自从老头子走了之后，候奶奶的心思全在小儿子身上，供他念高中，上大学。五年前儿子骑着高头大马，戴着大红花，被村里人簇拥着在全村游行的场景，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如今，儿子在临汾行署统计局上班，接下来最大的、也是最头疼的事，就是娶妻成家。提起娶媳妇，心里就发抖。那可不是随便说一说，要脱一层皮的。想当年，老大和老二娶媳妇，每家光彩礼就送了一千多，还不包括办事的花销。那时候好歹有老头子撑着，如今自己一个糟老婆子，把自己炼成油也卖不了几个钱。孬蛋才上班，一个月只有四十几块钱，还要接济家里，猴年马月才能攒下彩礼钱！愁死个人哎。

突然之间，云开雾散，喜从天降，孬蛋的婚姻大事他自己解决了，老人高兴得直抹眼泪。傻了似的，双手合十，谢天谢地，谢祖宗，谢圣人保佑，谢好人垂怜，谢上帝，谢菩萨，颠三倒四地叨叨着，把能想到的天地间人鬼神仙都谢了一遍，就差念南无阿弥陀佛了。

1984年农历6月13

，迎亲的那天，孬蛋让两位同学骑着自行车，象征性地到赵城火车站去接了一下。一路上坡，路面坑坑洼洼，只能步行。媳妇讥笑他：真傻呀，还不如赶辆马车呢。婚房设在老大家的西窑里，炕上摆着借来的两个箱子，上面放着五六条被子——那是小两口的全部财产。大小姑子都挤在人群里，提心吊胆地看媳妇上炕前会提啥要求。小苏没挑理，没嫌箱子是借的，大家终于把一颗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

人逢喜事精神爽。候奶奶好像一下子年轻了许多，腰板也挺直了，说话也有了底气，不再气喘。一改不爱串门的习惯，每天也喜欢到处转转，逢人就笑呵呵地打招呼。多数人都说老人是好人好命好福气，个别的直爽：媳妇可没咱孬蛋好看哈，不过白，一白遮百丑，好着哩。婆婆笑笑，心想，媳妇心肠好，能体恤我老婆子的难处，比啥都强。

（三）

媳妇跟儿子每隔一周回去一次，每月还按时给老人十来块零花钱（随工资上涨）。自从有了小儿媳妇，老人的家庭地位升了一级，月月有进项，再也不用发愁油盐酱醋茶，感觉生活从未有过的舒心。尤其是听孬蛋说，这钱是小苏同意孝敬的，拿得心安理得，花得大大方方，就甭提有多开心啦。婆婆觉得，遇上这样一个好儿媳真是三生有幸。

这天，婆媳俩又在一起聊天，小苏恰好冒出一句：好儿子不如好媳妇。婆婆听罢，两眼放光，高兴得把媳妇夸了又夸，转过身教训自己的三个姑娘：你们听听，现在还有几个人知道这个道理！啊，没事跟你嫂子学着点。

小苏只要是在婆家住，一大早，婆婆就喊姑娘起来生火，冲一碗鸡蛋，趁热端到媳妇床头（老大住到磨坊后，让老母亲搬到他家）。小苏何曾受过这等待遇，心里的暖流比那碗鸡蛋更热乎，赶忙爬起来，对婆婆道谢。不仅如此，婆婆还吩咐她姑娘，晚上早早地帮小苏把尿盆拎回来，担心天黑道不熟，怕出去磕磕碰碰的，不放心。早上，又让姑娘把尿盆端出去给倒了。婆婆深谙善来善往。拿儿媳妇当皇后，自己就是太后。

人心都是肉长的。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小苏把婆婆当亲娘，毕恭毕敬，竭尽所能地孝敬婆婆。每年八月十五，单位发的月饼，小苏一块也舍不得给孩子吃，都拿回家。把平常省吃俭用攒下的粮油，扛回去让过年，一买就是两大袋子。每年一进腊月，小苏就把给婆婆和三个小姑子们买好衣服布料送回去。平时在娘家倒腾些姊妹不穿的衣服，不辞劳苦地背到婆家。跟他们一家人同甘共苦，婚后五年之内没给自己添过一件新衣，孩子穿的都是捡的娘家姐姐孩子的小衣服。

婆婆跟邻居说，她娘们四个一共穿了小苏几十几件衣服啦，她都记着呢，忘不了小媳妇的好。婆婆不知道，小苏因为帮她儿子偿还上大学时借下几百块钱饥荒，手头也拮据，曾经把侯马统计局给定做的蓝呢子套装，忍痛割爱转卖给新来的同事，把钱拿去给她娘几个过年用。这事小苏一直没跟婆婆提起过，怕婆婆知道后，心里更是过意不去。

二妹子要到苑川念初中，婆婆怕增加负担，不同意。孬蛋跟媳妇商量，小苏连连称赞，说学习是好事呀，只要想念书，学费她包了。还劝说小妹要好好念书，不要将来后悔。小苏对待三个小姑子，跟亲妹子一样，做到了仁至义尽，婆婆再无后顾之忧。

小苏生完孩子以后越来越瘦，婆婆一脸愧疚，每次见了儿子，都要责备他不知道照顾自己媳妇。孬蛋爱吃饺子，小苏每周都包一次。有时候，一把野菜放一丁点儿肉，也能当饺子馅。婆婆得知她宝贝儿子能经常吃上饺子，很是开心，认为儿子命好，找了个手脚麻利的女人。想想每年过年包饺子的时候，老大媳妇都要让姑娘们去帮忙，婆婆就更加喜欢小儿媳。

婚后第三年，孬蛋经不住诱惑，想离婚，然后娶他的大学同学。那位女孩向孬蛋保证，会比小苏对他的家人更好。孬蛋征求母亲意见时，被吐了一脸吐沫。婆婆怒气冲冲地骂道：你小子敢跟小苏离婚，我就死给你看！这一出，是小姑子向小苏告的密。孬蛋无地自容，骂他小妹：有你胳膊朝外拐的吗？滚哩走着！

（四）

1988年冬天，婆婆长了一头疮，大妹子领着到临汾治疗。当时小苏嫌二中路的宿舍太远，一家人挤在第三招待所的办公室里凑合着过。婆婆嫌住招待所花钱，又不忍心看着小苏在一小块写字用的玻璃板上擀面、切菜，用个小电炉做饭，比碗略大一点的小饭锅，一次煮不下两碗面。体谅媳妇难处，病一好就要回去。婆婆有哮喘病，楼房暖和，利于养病。老人不听劝，一天也不肯多待。那是婆婆唯一一次到临汾，可惜只住了几天。每每提起此事，小苏和孬蛋都深感惋惜。

之后不久，两妹子急匆匆地到临汾找她哥，说母亲不行了！孬蛋和媳妇急忙赶了回去。进门时，婆婆刚被人从尼龙厂医院拉回家。听说医院治不了啦，邻居们都去家里帮着准备后事，给婆婆做寿衣。

第二天早上，孬蛋请来在专医院工作的宋金喜同学。宋大夫见婆婆躺在炕上，痛苦地呻吟着，小腹鼓得像个大西瓜，肚皮都快撑破了，没加思索，就从包里拿出一根导尿管，递给小苏，示意她去导尿。小苏没有推托，即刻脱鞋上炕。虽然从来没做过这种事情，但情况紧急，救命要紧，只好大着胆子试一试。众目睽睽之下，小苏有些紧张，不由得急出一脑门子的汗。结果还不错，顺利地导出了尿。大家眼睁睁的看着，老人圆鼓鼓的肚子，几分钟就恢复了正常。东院的婆娘大嗓门，快人快语：老天爷哎，活人还真的差点被尿给憋死咾！

婆婆神志不清，肚子不疼了，又开始满炕上折腾（事后猜想，也许是要找厕所）。几个姑娘都控制不住，直到拉了一裤子，才消停下来，敢情还憋着一肚子屎。闻到一股恶臭，姊妹几个都溜下了炕。老大老二媳妇更是袖手旁观。小苏觉得都不管咋整，自家人都嫌臭不去跟前，怎么让人家大夫给诊治？当时，既不方便更换棉裤，也不方便脱了盖被子，只能是先把屎擦一擦。于是，小苏让小姑子把尿盆拿来，找了许多废纸，帮婆婆把屎擦了，丢到尿盆里倒掉。裤子里先垫着点，给婆婆把裤子系好。

等收拾妥当，宋大夫给婆婆打上点滴，消炎治疗。过了两小时，婆婆渐渐清醒过来。几天之后，完全恢复健康。大家认为婆婆是捡了一条命。邻居亲眼目睹，医院已经放弃治疗的病人，宋金喜竟然手到病除。从那以后，宋大夫便名声大振，成为当地老百姓心目中的神医。

婆婆病愈后，得知关键时刻儿女们没人上前，是小儿媳妇伺候她的，感激涕零。再见时，婆婆拉着小苏的手，眼泪汪汪的，似有千言万语，却哽咽地一句也说不出来。小苏明白婆婆想要说啥，忙说应该的，应该的，并拿话题岔开。街坊邻居夸婆婆命大福大，有个好儿子，还有个好儿媳。全村百姓尽人皆知，都说：孬蛋媳妇真好啊，擦屎挖尿滴，比女子都亲，好哩好着哩。一时间，像英雄事迹，在村里广为传颂。小苏认为举手之劳而已，竟然被大家称为耿壁村里第一好媳妇，感到受之有愧，逢人夸奖总是不好意思。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小苏的善举还被村民挂在嘴边。由此可见，当地的老百姓是何等的淳朴可爱，又是多么的容易满足。

村里的人都知道谢家婆媳关系好，从来没有红过脸。其实，人无完人。时间久了，谁都会暴露出一些小缺点。只是，婆媳俩都能相互包容。比如，孩子看见月饼就嘴馋，小苏哄孩子到了奶奶家再吃。小姑子总说每年月饼多得吃不完（四个已成家的儿女都送），却从来没人让吃过一块（也怪十五没在家住过）。小苏不好意思开口要，只能骗孩子说姥姥家的更好吃。有一年收成好，回临汾时婆婆给拿了有二十斤面，小苏就想不通为何还要称一称。婚后第一年，初一早上，婆婆揣着十块钱等着新媳妇磕头，小苏认为是老礼节，给再多钱也不想磕。过年期间，老人家最忌讳说一些不吉利的话（如少、完等字眼），小苏娘家规矩少，说话不太讲究，一不小心就犯忌，如此等等。在婆媳眼里都是些芝麻绿豆的小事，不足挂齿。小苏觉得老人考虑不周、规矩多很正常，从来不计较。婆婆是大人不记小人过，也不往心里去。彼此心无积怨，面不挂霜，五年如一日，其乐融融。

（五）

1989年秋天，大妹子结婚时，小苏回去时带了个相机，计划帮小姑子拍照留个纪念。听说婆婆没照过相，就忙里偷闲，给婆婆和大家都照了几张。谁也没有想到，三个月后婆婆突然离世，那天的照片竟然成了遗照。

每年放了假，小苏都带孩子回村里陪婆婆一起过年。这天早上，跟往年一样，叫老人搁炕上歇着，还给盖了一条被子，让老人暖暖和和地躺在热炕头。姑嫂几个有说有笑地忙着蒸馍，准备过年的东西。婆婆瞧着一家人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心满意足，脸上便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过了一会儿，姑娘问婆婆要不要喝点水，问了两遍没答应，以为睡着了。又过了一阵再问，还没回答，就有点蹊跷，上去推了推，还没反应。知道不好，赶忙喊来村里的医生。医生看过，没有施救。小苏坚持让打了一支强心针······

1989年腊月28（那年没30）上午10点，婆婆静静地走了，神态十分安详，像睡着了一般。虽然享年只有59岁，也算是寿终正寝。老人没什么大毛病，只是她的生命之灯，为儿女们熬干了最后 一 滴 油。

世间上最痛苦的事情，不是眼睁睁的看着老人离去自己却无力回天、束手无策，而是没有任何征兆和心理准备、没有话别的突然分离。新年的脚步近了，婆婆却去了远方。一声声嘶哑的呼喊、一阵阵悲切的痛哭，唤不回黄泉路上的候奶奶······

婆婆的棺柩停放在堂屋的后边，前边遮了两块布帘。每天香火祭奠着，直到转过年正月初十才出殡。

1990年春节，小苏陪着婆婆在人世间过了最后一个年，一个不同寻常的年。婆婆躺在堂屋的柏木棺材里，小苏睡在婆婆生前居住的那张土炕上。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小苏睁眼闭眼，都是婆婆的身影。

新的一年，在别人家此起彼伏的阵阵鞭炮声中，迈着沉重的步伐，慢慢地向谢家走来。

早上，天刚有点儿蒙蒙亮，小苏走到堂屋，拨亮灵前的灯火，点燃几炷香，俯下身去磕了个头，起身时嘴里念念有词，声音不大。婆婆听得真切，媳妇温柔地说：妈，今天是大年初一，等会儿咱们吃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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