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一)</h3></br><h3>1983年农历8月初10,姥爷离开了我们,享年73岁。<br></br>听到噩耗后,我向领导请了几天假,和母亲一起坐汽车赶回南撖。爬上海子沟的坡头上时,母亲跟我说,一会儿我哭起来,你可别害怕。刚到村口,母亲就放声哭了起来,我上前搀着母亲的左臂,含着眼泪,随着母亲一步一步朝家里走去。<br></br>姥爷躺在生前住的小窑洞后边的门板上,已经换上了一身白色的寿衣,脸上盖着一块红布。门板下面放着一大盆井水,空中吊着一张簸箕,簸箕上绑着一根木棍,表舅抓着木棍扇风降温。门板正前方摆着香炉、砂锅和祭品。<br></br>祭奠姥爷的人多是乡邻,姥爷的子孙都在家,远方的亲戚有的还没赶到。帮忙的乡亲们,男男女女,进进出出,张罗着后事。按照当时的村规,提倡丧事新办,不可以请王八道士吹吹打打。院子里放着借来的一台录音机,循环播放着一曲哀乐。孝子们只可以穿白裤子,女人头顶一块白布,男人戴一顶白帽。<br></br>姥爷一生养育了三个孩子,母亲是老大,舅舅(我的养父)是老二,姨姨是老三。在姥爷那一代人里面,属于孩子偏少的。姥爷年轻时入党早,成天忙于搞地下工作,到处活动打击敌人,常年在不在家。解放初期,姥爷在下石门乡当副乡长,精简干部时,积极响应党的号召,主动回乡务农。<br></br>回到村里后,一直担任贫协主任,有好多年还兼任副书记职务,直到去世前些年贫协主任职位取消。土改时,姥爷高风亮节,住在没人要的巷子边马棚改造的南厦里,外加西北角上一孔小砖窑和窑顶上的一间瓦房。是全村唯一的一个没有院门、没有正房、最不像个院子的地方。据说,村里的支部书记苏乐温,还是姥爷介绍入的党。姥爷一向做事果断,办事公正,平易近人,抑恶扬善,深受老百姓尊敬。<br></br>姥爷喜欢穿四个兜的黑色中山装,上下有四个兜,方便装东西,尤其是下面两个兜较大,刚好装得下烟袋。与中式衣服相比,中山装肩膀平整,衣袖垂直,显得姥爷格外精神。我第一次给姥爷做中山装,是上初中的时候。那天,姥爷听说是我做的,穿上试了又试,笑得十分开心。<br></br>记忆中,姥爷总是不胖不瘦,眼睛不大,却很有神。下巴上留着一把二寸长的山羊胡,打理得很有型。姥爷一年四季都不留头发,爱剃光头。每天早上洗脸的时候,用湿毛巾顺手把脑瓜一擦,根本不用专门洗头,既省事又省水。夏天,姥爷喜欢戴一顶瓜皮帽,即由七块白洋布拼成的单帽。到了冬天,在单帽外面再戴一顶虎皮帽子,方便脏了时清洗。与姥爷一起共事几十年的老书记,喜欢扎个白羊肚子毛巾,穿戴打扮有点像大寨的陈永贵,两人在穿戴上的虽然风格迥异,但是在工作上总是配合默契,堪称最佳搭档。<br></br>姥爷健在的时候,每天总是忙忙碌碌的,一刻也停不下来。农闲时间和雨雪天气,老百姓都在家里休息的时候,姥爷不是忙着编簸箕,就是忙着织布。平时,因为担任村里的领导职务,经常有村民找上门,请姥爷解决邻里纠纷、家庭矛盾,还有生产队之间的瓜葛,等等,琐事不断。不管是啥事,姥爷都有求必应,废寝忘食,上门调解,主持公道,俨然包公在世。<br></br>生产队里的苦活累活,姥爷都是责无旁贷,几十年如一日,彰显出共产党员和领导干部的高尚品格。1976年8月,年近七旬的姥爷不顾自身安危,从楼上翻墙到对面窑顶上给种子拌农药。干完活返回时,失足栽到西边院里,满脸是血,不省人事。姥爷嘴唇划裂,缝了好几针,脊椎受伤,导致腿脚经常疼痛,为晚年下肢瘫痪埋下了隐患。<br></br> (二)<br></br>姥爷有两手绝活,是别人望尘莫及的。<br></br>第一手绝活是编簸箕。细细的柳条,在姥爷的手里能变成大小不同的簸箕、箩筐、篮子、针线筐等等,样式美观、结实耐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簸箕是生产和生活的常用工具,不仅各家各户需要,生产队里的饲养处也需要。冬天,老百姓都猫在家里过冬的时候,姥爷就忙活着编簸箕,为村里搞副业,创收。<br></br>每年初冬,树叶飘落以后,老书记就会派人带上钱,跟姥爷赶着马车到外地买柳树,砍柳条,买皮麻,采购编簸箕用的原材料。东西拉回来,姥爷就在院子北边的空地上挖个坑,坑上架上一口水缸,加进适量的水,把柳条装进缸里,用一个同样大小的水缸扣起来,缸口用泥巴封严,然后在缸底烧火蒸。蒸好的柳条,用两节木棍夹住把皮剥掉,留下洁白柳条备用。树干锯成节,长约60和70多公分,再锯成约半公分厚,7、8公分宽的板材,用专用刀具刮光后作簸箕的舌沿。<br></br>各种材料备齐之后,姥爷就选地址挖地窨。我印象最深的,有一年是在沟边雨儿家的自留地里,还有一年是在学校东南边的一个园子里。用完了再填埋起来,恢复原状,不影响春天种庄稼。地窨有一人深,约6平米大小,用木棍和玉米杆搭个人字顶,阳面留个小窗户,方便采光。北边留一尺多宽的通道,三四节台阶下到地窨里,用谷杆编一个草帘子盖住,保持地窨里温度既不冻手又不干燥,便于柳条做出弧度而不断裂。</h3></br><h3>一切准备就绪后,姥爷就开始了长达几十天的编织工作。小时候没啥事,我就钻进去坐在边上看。姥爷一蹲就是一晌,手脚并用,手上必须铆足了力气,才能把柳条勒得密不透风。簸箕左右和后边翘起的部分,全靠手工定型,裁边,加固,包边,高度适中,光滑好抓。固定舌沿也是手拿锥子,一个一个钻的孔,很是费劲。<br></br>由于地窨里潮气大,姥爷落下了腿疼的毛病。晚上又不能早点歇着,还要在煤油灯下拧麻绳,为第二天做准备。编好的簸箕,由大队里统一装车拉出村外去卖,卖的钱归大队所有。十块钱折算一个工(10分),年底按工分红。那些年,一个壮劳力一天能挣一个工,一个工能分七八毛钱。姥爷辛苦一天,也就能挣几毛钱。即便如此,还是有村民拿此事做文章,写小字报,说姥爷开地下小工厂。姥爷气得咽不下饭,借酒消愁。有老书记支持,转过年来,姥爷还会继续编。<br></br>我们村子里,几乎家家户户用的大小簸箕都是姥爷编的。每次生产队里在麦场上打粮食,大家用的簸箕都一模一样。姥爷曾经带过一个徒弟,是本村的一个小青年,二十出头,叫戴宇,学了几天,就打了退堂鼓,受不了那份寂寞和辛苦。<br></br>姥爷的另一个绝活,是织布。姥爷用的织布机比较先进,右手拉动空中的一个机关,使梭子穿过经线后在左右梭道里往返,左手负责前后推拉刚扣,控制纬线密度,两脚并用一上一下,使经线上下交错。不像小织布机,两手要轮流接梭穿梭、拉钢扣,靠腰部的力气拉直经线。我试过两次,心里默念着右手一上一下、左手一前一后、双脚一上一下,怎么也协调起来。<br></br>姥爷的织布机装在楼上,雨天不出工的时候,姥爷就用温水泡一盆线穗子,端到楼上去织布。织好的布卷在织布机最前端的木轴上,用一根木棍控制着。开始织布时,先用水刷湿布边和经线相连的地方,把线穗两头绑在一根竹签上,装进梭子里,抽出线头,扯到一边拉直,拉两下钢扣,确保布的密度一直,然后正式开始。随着姥爷手脚齐动,悦耳的“吧嗒”、“咯吱”声便欢快地响起。大约十分种一停顿,或卷布,或加线穗子。累了,歇一歇,抽袋旱烟,然后继续。姥爷不慌不忙,一天能织两丈,比小土织布机快一倍多。全村里,只有姥爷用那种织布机,也只有姥爷一个男人会织布。<br></br>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各生产队里都着种棉花。摘棉花时,大家都不回家吃饭,手快的一天能摘一百多斤。摘下的棉花统一扛到西庙里过秤,堆积在南边一个高大的戏台上面。雪白的皮棉像小山一样,一车一车地拉到县城上交国家。每年,每人能分到二斤左右皮棉,二斤多棉籽油。分到的棉花,留一部分做被套,装棉衣,剩下的才能纺成线,织点布,做衣服、床单和被子里。一般的都是好几家凑在一起,才能织一匹布。布的宽幅是一尺三寸,长度最多十三丈。你帮我纺线,我帮你织布,都是换工,不挣钱。有一年,北撖公社里有个叫蔚兰成的干部,一句话,就让姥爷帮他织了一匹布。不了解内情的人,还以为姥爷从中捞到多少钱呢,写小字报,说姥爷剥削人!纯粹是羡慕嫉妒恨。<br></br>织布像编簸箕一样,工序很多,很麻烦,技术含量也高。首先是要把棉花搓成拇指粗、一尺多长、光滑均匀的棉条;第二步是把棉条纺成线,变成棉锭,粗细要均匀;第三步把棉线绕到木制的线筒上,作经线,一部分缠成八九寸长、枣核状的线穗子,作纬线;第四步是把若干经线(约600根)合在一起;第五步是给经线上浆,确保织布时不起毛不断线;第六步穿缯,穿扣,每根线的位置始终一致,不能有一点儿差错。除了第二步可以单独操作以外,其他几步都需要两三个人配合才能完成,很细致,很科学,姥爷使用的工具也比别人的先进。<br></br> (三)<br></br>除此之外,姥爷还有一项技能,就是会扎针,治疗一些常见的疾病。比如感冒长期不好,头昏不适,大家就会找姥爷帮忙“放火”。舌头下面的血管,黑紫凸起严重时,说明火气大。姥爷用的针是三棱的,有一寸多长。扎的时候,用一块干净的手绢垫住,抓住舌头往上翻,用针扎一下凸起的血管,暗红色的血就会喷出好远。火气越大,血的颜色就越暗。一般的扎一次就好。姥爷给我也扎过一次,感觉是一针见效。舌头往上顶着上颚,血就能多流一会儿,扎过后感觉会轻松许多。这种不花钱就能治病的土办法,很受老百姓欢迎。另外,姥爷还会挑羊毛疔,具体是什么病不太清楚。还见过扎胳膊的,治什么病也不记得了。凡是找姥爷治病的,临走时都是一步三回头,说着感激不尽的话,让姥爷沉浸在助人的快乐之中,之后更是来者不拒。<br></br>我佩服姥爷,其实是源于一件小事。有一天,姥姥出门不在家,我放学回家时,姥爷刚下地回来。见我发愁没午饭,姥爷说:看我的,咋们今天还要吃好的。姥爷干净利索地和面、擀面、切面,洗菜切菜,一边做一边教我,和面要做到三光:面光、盆光和手光。不一会儿炒面出锅,色香味俱全,还没等拿上筷子,我哈喇子先流出来了。真是高手!一样的菜,一样的调料,跟姥姥做出来的饭风味完全不一样。平常都是姥姥做饭,不知道姥爷还有这两下子,让我刮目相看。</h3></br><h3>第一次跟姥爷面对面坐在桌子边吃饭,听姥爷跟我上了人生第一课。姥爷说,人呀,要想吃得好,先要会做饭,不会做,有粮食也给糟蹋了;要想活得好,就要学本事,要有一技之长,才能到哪里都饿不着。难怪姥爷会得那么多!听了姥爷的一席话,一有机会,我就踩着小板凳学习擀面,看姥姥怎么炒菜做饭。再大一些,学着纺线、缝衣服、做鞋、织毛衣、钩花等等,并乐在其中。<br></br> (四)<br></br>姥爷最爱吃鸡肉,每年过年都要杀只鸡。姥爷杀鸡很快,割喉、放血、水烫、拔毛、摘嗉子、开膛,一会儿功夫,一只大活公鸡就被肢解,继而剁成了一堆鸡块。姥爷先用铁锅把鸡块炒至变色,再放油炒出香味,然后换成砂锅,加足水,放上花椒、生姜、葱、蒜、盐,水开以后用小火慢慢炖。炖熟了,倒进瓦盆里,放到楼上。冷却之后的鸡汤会结成肉冻。吃的时候,挖出半碗,几块肉冻和鸡肉,一杯白酒,姥爷自斟自酌,偶尔姥姥也陪着喝一盅,好不惬意。鸡块与白菜粉条豆腐做成烩菜,也相当好吃,那是我小时候记忆里最美的年味。拔下的鸡毛,收集起来,红公鸡的尾巴上的毛最佳,找一截指头粗的木棍,用布条和浆糊,转着圈把鸡毛粘在木棍上,可以做成漂亮的鸡毛掸子。<br></br>鸡是老百姓家里普遍养殖的小动物,也是最便宜的肉食。鸡肉是招待贵客的东西,老百姓日常生活中一般不会宰鸡,最多是吃点鸡蛋。姥姥腌制的咸鸡蛋,煮熟了,蛋黄发硬,金黄色,流着油。我闻着就捏鼻子,受不了那气味。姥爷说很好吃的,用筷子夹一点要我尝尝,我急忙躲出去老远。成年以前,始终没有尝过咸鸡蛋。<br></br>六七岁时,我跟姥爷到北撖赶集(每年农历十月初一逢会,一般十天),姥爷没买别的,就买了两只大公鸡,准备养到过年吃。刚要出村,姥爷想起还有东西忘了买,让我提着公鸡在路边等他一会儿。没几分钟,公鸡一泡屎,就拉到我的脚面上,热烘烘的,好不恶心,怕公鸡跑了,又不敢放下公鸡,把袜子脱了,鸡屎黏糊糊的甩也甩不掉,感觉鸡屎都渗到皮肤里边,急得我满脸通红,眼泪汪汪。姥爷见状,心里直乐,却故意抿着嘴,憋着不让笑出声,蹲下帮我擦了擦,垫了块纸。一路上,姥爷提着公鸡,前头走着,不时地回头瞅瞅我,拿我打趣。<br></br>每隔两三年,过年的时候家里会杀一只羊。那个年头,每家都有几只羊,交给羊倌统一放牧,长大后或卖或杀了卖肉,贴补家用。羊被牵回来,从系在院子北边的树上开始,就不停地绕着树转来转去,“咩~咩~”的叫声里带着颤音,浑身筛糠一样地发抖,眼睛一直盯着人看,似乎明白将要发生什么。杀羊的时候我没敢看。羊有跪乳之恩,极有灵性,那幅惊恐不安的样子,让我不忍直视。<br></br>姥爷用刀尖一点一点地把羊皮剥掉,放案板上开膛,剔骨头。肥一点的羊,肚子里会有一大块雪白的羊油。羊肉留一点过年,剩余的都卖给邻居。羊头和蹄子,要用烧红的火柱仔细地烫掉羊毛。羊肠用筷子抵住,全部翻过来,用清水洗几遍,再用碱水洗几遍。全家人忙活一整天,把羊下水都弄干净了,搁房檐下姥爷自己糊的土炉子上一锅煮。煮熟了,剥下骨头上的肉,切成小块,把肠子切成小段,内脏切成薄片,混在一起装到盆里,汤倒进另一个盆里,骨头再熬一遍,最后放到没有生火的楼上靠自然温度冷藏。<br></br>每天早上,盛一些羊杂和羊汤,用锅烧开,放点葱花,泡点饼子,当作早饭。姥姥胃寒,最喜欢喝羊汤。可惜,小时候我闻不了那羊膻味,从来不喝。等长大后习惯了,想喝羊汤的时候,却再也找不到原汁原味的纯正的羊汤了。<br></br>有一次过节,姥姥打发我拿着肉票去北撖买猪肉。人多肉少,等排到跟前,肉买完了。听说还要杀猪,我就等着。只见一个屠夫,左手拿着一把一米多长的铁钩,身子左侧向猪逼近,快到跟前时,突然伸出铁钩把猪勾住,右手照猪脖子就是一刀,猪一声惨叫,顷刻倒地。那真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血流如注,十分骇人。待血流完,在猪蹄子上方切个小口,用嘴对着小口使劲吹气,把猪吹得圆鼓鼓的,然后扎住口,投进一口巨大的开水锅里,边烫边刮掉猪毛。接下来是去头去脚、开膛、剔骨。等买上猪肉,天都黑了。那天,因为自己一根筋,害得姥爷提着马灯,找到北撖把接我回家。<br></br> (五)<br></br>从小到大,姥爷很少批评我。唯一说过我的不是,就是嫌我每天老爱洗手。每天吃饭前,我总忍不住要洗一下手,洗完手甩一甩。也许是甩手没注意,把水甩到姥爷身上了,要不就是因为取水困难,嫌我浪费水吧。姥爷说我:“手上有啥啦,穷洗!”不知为何,我总是想到屎。一想到姥爷不便说出口,心里就直乐。不管姥爷怎么说,每天还是照洗不误。那时候,不懂得这也是一种病,原来从小就有洁癖,只是自己不知道。好在姥姥不吭气,算是怂恿了我,一辈子便积习难改。</h3></br><h3>从小在姥爷眼皮子底下长大,记得姥爷只打过我一次。大概是淘气得狗都嫌弃的年龄,忘了是因为啥,姥爷气坏了,一手拉住我,一手脱下他的一只布鞋,照我的屁股上就给了一鞋底。见姥爷抡起胳膊,我吓得大声哭喊。没想到,姥爷只是吓唬我,虚张声势,下手并不重。那一次,我体会到姥爷是从骨子里疼我。<br></br>每年清明前三天,姥爷领着我到海子沟边的地里去上坟。同去的还有姥爷的弟弟及其孙子,他们家住在马册。姥爷给他的爷爷、父亲和大哥的坟头前,依次摆上祭品,修一修坟头,压几张黄纸,然后点燃纸钱。等火息了以后,我学着姥爷,一起跪下磕头。姥爷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养父,在太原工作回不来,我的两个弟弟分别比我小十岁和十六岁。所以,我跟着姥爷上了好多年坟。<br></br>姥爷虽然和村里的多数人家一样也姓苏,但与村里苏氏家族并不是一家。姥爷叫苏林江,与村里苏家的广字、乐字、诗字和书字辈不同。因为与苏乐温书记共事,便按乐子辈称呼。成天跟我在一起玩耍的小姑娘,比我还小两岁的随巧,按辈分我得喊她姨。<br></br>在姥爷眼里,男孩女孩都一样,没有什么事是女孩子做不到的。我深以为然,推飞车、垒炉子、和煤,做了许多男孩子才做的事,性格中多了一份刚毅。勉强够高的时候,我学会了骑自行车。姥姥听说我骑车带人给摔了,就说:人家老书记骑了一辈子车都不会带人,就你能呀!只是不够熟练而已,我心这么想,但没敢还嘴。<br></br>这年秋天,姥爷让我骑上他的自行车,跟他去县城卖猪。一大早,姥姥就给猪做了一大锅粥,也就是平时舍不得喂猪的粗粮而已。养了一年多,由几斤长到一百多斤,临要卖的时候,姥姥心里难受,有点儿舍不得,非让吃顿好的,也好压秤。猪被赶出猪圈,绑到车上,嘶叫声大得吓人。一路颠簸着到了县城猪场,猪受到惊吓,拉的比吃的还多。排队、等待,嫌不够120斤,上不了等级,日落西山了,好说歹说才给卖了。那时候粮食不够吃,猪只能喝刷锅水加点米糠麦麸,以吃草为主,长得慢也小。毛猪一斤不到六毛钱,一口猪也就能卖七十块钱,过个年,再买些粮食就花光了。<br></br> (六)<br></br>姥爷的一生很节俭,抽的烟叶都是自己种的,从来不舍得花钱买。每年春天,姥爷在沟边的二分自留地里,种一小片烟叶。秋天摘下烟叶,晒干,连同枝干一起碾碎了,用砂锅炒一炒,放一些仁丹。前后院里几个老头,都喜欢姥爷制作的土烟丝,每年都会问姥爷要一些去抽。姥爷有一杆用了几十年的烟袋,玉石做的烟嘴十分光滑,黄铜烟锅边沿磨得没了棱角,一拃长暗黄色的烟袋杆上,坠着一个黑色的烟袋。烟袋换过几次,都是姥姥给做的。<br></br>六几年,还没有火柴的时候,姥爷用火石点烟。左手拿块石头和棉花,右手拿着刀片,使劲划石头,划出的火花点燃棉花,再用棉花把烟点着。抽完一锅,把烟灰扣到桌子上,再装一锅,把烟锅朝下往烟灰上一压,烟灰就粘到新装的烟叶上,吸一口气,烟就点燃了。为了省事,一锅接一锅,抽到过瘾为止。有串门的老人来家里,抽烟时互相对个火即可。到了晚上,抽烟就方便多了,直接凑到油灯上点烟。<br></br>有了火柴以后,因为是供应的,数量有限,不敢放开了使用。再后来,有了打火机。养父从太原给姥爷买了一只漂亮的打火机,用电池的那种,抽烟点火就很少保留火种,方便了许多。<br></br>我在翼城中学上高中的时候,有一次因为天气热,带的馍还没吃就长了毛。没舍得扔,星期天拿回家里。姥爷看见了,把馍擦了擦,用已经残缺的牙费劲地啃了起来。见此情景,让我感到无地自容,后来再也不敢浪费粮食了。<br></br> (七)<br></br>姥爷的善良和大度,非一般人能比。姥姥跟姥爷结婚时,还带了一个未成年的小弟弟。姥姥先是抚养弟弟到成年,然后帮弟弟娶媳妇,花钱自然不会少,姥爷全力支持。婚后不到十五年,生了一窝孩子,大的才13岁时,弟弟得癌症病故了,两个月后弟媳生下第七个孩子当天,也得脑膜炎死了。他们两口子才打了三孔新窑洞,死后没留下一点余粮。姥姥把小的送养出去,接着抚养她弟弟的三个均未成年孩子,一个侄女两个侄子,直到他们结婚成家。上学念书操心不说,主要是七十年代粮食不够吃,半大小子正是能吃的时候。家里突然增加三张嘴,把养父挣的钱都拿去买了粮食。姥姥心疼没爹没娘的孩子,吃饭时,全家老少都一样,不多不少,一视同仁。姥爷从来不说啥,当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br></br>姥爷很要强,从来不爱麻烦别人,包括自己的女儿。姥爷七十岁以后,身体一年便不如一年,腿疼、便秘,毛病很多,后来下肢瘫痪。母亲丢不下侯马一大家子,要接姥爷去侯马看病,车停在门口了,姥爷还是不同意去,不愿意麻烦女婿。到了侯马,只住了不到半个月,姥爷就坚持要回村里。<br></br>病榻之上的姥爷,大脑很清醒,竟然还惦记着我的终身大事。姥爷对我说:</h3></br><h3>“他分配到长治,不在一块儿,别抱啥希望吧。”早在我上学期间,姥爷就给我打过预防针,说“将来还不知道能不能分配到一块儿,这事还难说。”姥爷的话都是经验之谈,我的事最终都被他言中了。<br></br>因为上学和上班,我没有留在家里伺候姥爷。有时回一趟家,只是帮姥爷打打蝇子、端碗饭。姥爷从来不让我喂他吃饭,硬是爬在炕上自己给嘴里扒拉。最后一次见姥爷,是83年的夏天,姥爷躺在窑里门口炕上,头朝北,瘦得皮包骨头,眼睛深陷,身上盖着一块被单,满窑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被子上、姥爷的头上停着许多蝇子。姥爷看见我,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见姥爷病情加重,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喉咙哽咽,眼泪就涌出眼眶。怕姥爷看见,我转过身去,见桌子上有瓶灭害灵,拿起来就一阵猛喷,蝇子死了好多。老天,我竟然忘了药味呛人,没给姥爷捂着一点!每次想起来,我都想扇自己一巴掌。<br></br>姥爷卧床期间,开始下肢不会动,后来尿不下,整天插根管子导尿,后背上也长了肉疮。自始至终,不管怎么疼痛,姥爷从来没有叫嚷过,连哼也不哼一声。尤其是到了晚上,姥爷一直忍着不出声,怕影响姥姥休息。<br></br> (八)<br></br>按照村里的风俗,闰月的年份可以为上了年岁的老人做寿衣和棺材。姥爷的寿衣和棺材都是前些年准备下的。入殓以后,请了沟北村里的一位画家来,上了漆,红色为主,有花卉、仙鹤和人物,画得十分漂亮。<br></br>农历八月十三出殡。那天,姥爷的像片和灵柩摆放在村委的大院里,那是老书记对姥爷的格外优待。老书记和村委的其他干部、众多父老乡亲参加了姥爷的告别仪式,大家共同悼念为党的事业鞠躬尽瘁、为南撖乡村发展任劳任怨、为家族教育率先垂范的老革命、老党员、老干部、老先辈。<br></br>祭献完毕,开始起灵。八位年轻力壮的村民抬着棺柩,举着纸扎和花圈的队伍在前边领路,孝子们跟在棺柩后面,拽着麻绳,痛哭流涕,几步一跪,千般呼唤,万般不舍。从大院南门出来,在围观的人墙内,一路向东,再往北,绕村子转了一圈。到了西村口以后,改用平车推着棺柩,来到村外的最最西南边,把姥爷葬在了一个叫枣坡里的地方。<br></br>姥爷病故以后,有好长一个时期,我总是频繁地梦见姥爷。梦中的姥爷健康爽朗的样子,就像去北撖高中给我送草垫子时那样,脸上挂满了笑容。姥爷一生留下的相片不多,有几张是早年参加革命时,和乡里的领导一起照的。老年时只有一张照片,是记者为了宣传村里的生产大好形势,让姥爷站在挂满了苹果的树前照的。照片中的姥爷笑得很自信,很祥和,也很幸福。那张照片在《山西日报》上登过,只是没有保存下来。姥爷的遗像,就是照着那张照片,请画家给画的。<br></br>画像中的姥爷,比他本人略微胖了一些,算是画师的一个美好的心愿吧。愿天国里的姥爷,没有人间的一切辛苦和烦恼,更没有疾病,只有幸福和安康!</h3></br> <h3><a href="http://h5.qzone.qq.com/feed/visitor/357583347_2_1592724154__1592724154/feedvisitor?hostUin=357583347" target="_blank">浏览5次</a></h3></br>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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