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一个生长在大城市的人,是很难了解农村的生活的。而我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与千千万万年轻人一起经历了一场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到北京大兴县采育公社赤鲁大队当了整整三年的农民。在那里我与当地人同吃、同住、同劳动,接触了许多不曾接触的事,了解了许多风土人情。</p> <p>中国近些年发展飞快,不管是城市还是农村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中国许多古老的风俗,也随之消失,记下它来,让我们了解曾经的文化和发生的事情,也许是非常必要的, 在此,我想写写我插队所听,所看,所经历的一些事,以纪念那难以忘怀的岁月。</p> <p>那是一九七一年的一月,元旦刚过,我便响应“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号召,来到了北京大兴县采育公社赤鲁大队,这个村子离北京城也就40多里,可与城里却有着天壤之别。到了插队的村子,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第一步就是要分清敌我友,可我插队的那个村子,就偏偏是个例外,它既没有贫农,也没有地主;究其原因,居然是地理环境所致。</p> <p>北京大兴县地处北京南边,采育公社又是大兴县最南边的公社,它一面接通县的西集,一面接河北固安,我们村有一块地就与固安紧相连,干活累的时候,两村人就到一个干水渠里打歇,我们村里的老乡经常和他们插科打诨。</p> <p>了解大兴的人都知道大兴的西瓜好,之所以好要归功于它的沙土地,而我们村的沙土地就更邪乎了,自行车一进村就要推着走,沙土厚的根本就骑不动。村子里到处都是沙丘,种的都是梨树、山里红、打瓜(产籽的瓜),基本没有庄稼。我们在时,村里利用地下水种水稻。由于沙土浇水后板结,人家插秧,将秧苗往泥里插,而我们必须一手拿铲秧(带泥块的秧苗)一手拿根小棍儿,捅一个眼往下按。</p> <p>这种土质的地方,在解放前,基本是不种粮食的。赤鲁又地处省界,战争时期就是个拉锯地区,今天张三来,明天李四去。一会儿八路,一会儿鬼子。那大家要问了,这当地的人干什么呢---当土匪!对,就是个靠抢劫过日子的村子。据说这个村在解放前,下午五点以后,就没有人敢过了。抢个东西,杀个人,都不用挖坑,脚一蹬一堆沙子下来,就把人给埋了。</p> <p>正是如此,从市里下放来的干部告诉我们:你们最好离他们远一点,哪家都不是你们学习的对象。得,说好的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结果插队插到土匪窝来了。</p> <p>没有学习对象,那专政对象“地富”总该有吧。您瞧,还是没明白不是,一个没有庄稼,没有地,全靠抢的地方,哪来的地富呀。据说这个村解放初划成分,是有一、两个勉强划成富农的,可人家早早就搬离了这个村。</p> <p>了解了这些,对我们初来乍到的知青真是吓得不轻。开始还真不敢到这些“土匪”家,也不敢跟他们套近乎。可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又在一起下地干活,时间长了也就没有那么多的戒心了。心想过去的土匪早就归顺,他们的下一代就更别说了。戒心一放,很快就跟什么大姐、二丫儿的混熟了。我看现在有关知青的文章,尽是诉苦的,我就不跟着掺乎了,谈些已经消失或即将消失的风俗和文化可能更有意义。</p> <p>话说一九七一年,我国解放已有二十多年,文革也搞了五年,农村的旧习应该少些了吧,实际上有些传统的东西并没有改变,就拿男女恋爱吧,我在的村子基本还是媒妁之言。媒婆好像是一个专职的,也不知她怎么就知道十里八乡的男婚女嫁情况,她们的做法是先到两家将情况交流一下,没有大问题,就选一个日子,带女方到男方家坐坐(比过去进洞房才见面要进步的多),彼此对了眼,在没过门前,男方大约一个月,到女方家将女方接到家中,一年半载后正式结婚。不过村里也有些在外面上学的男孩儿,想自由恋爱,村里也就是议论议论。毕竟是在大破四旧的文革中。</p> <p>解放后在农村唯成分论是非常厉害的,地富的女孩为不受歧视,是没人愿意嫁给地富家庭的。而地富出身的男孩儿,就很难取媳妇。我们村就有一个富裕中农家庭成分的男人,三十多岁就愣是没有对象。后来给他说了个有神经病的女人。一年后生下个孩子,那女人连奶都不会喂,那家只好养了一头奶羊,让孩子喝羊奶。看着那老实巴交的男人,又当爹又当娘的,真是不易。现在的人是不知道改革开放前,所谓出身不好的人,有多受歧视。我上辈家人,就是因为出身问题,明明学习成绩优秀,就楞是没有上大学,因为大学只收出身好的。我也身受其害,这不能不说是极左路线的悲哀。</p> <p>换个轻松的话题吧。在农村你还能见到一种人,他们从不劳动,成天在方圆几十里的村子转,红白喜事全知道。就说白喜吧,(人活75岁以上去世是白喜,要办酒席的),他们这种人当知道这个村有这个事,可具体是男是女,辈份等并不清楚时,就会在村口使出他们的绝招---到村口就跪地大哭,先是哭大叔,村民一见如果哭错了,就会说什么大叔呀,是某家大婶,他就这样一路哭,一路跪,一路不断的纠正信息,到真正进到村里面,就能将事情搞得一清二楚,到了要办事的家门,就会直奔灵柩, 自降一辈,下跪大拜。办事的人家见他们都不会拒绝,因为接下来的这几天,他们都会守灵,特别是晚上的职守。如白喜还要张罗吃饭等,光靠本家自己,是很难应付的,找他们来帮厨打杂,几天下来他们就能白吃饭,还能挣些钱。这个行当估计现在是没人专职干了。</p> <p>我插队的地方,还可见几种农村人诉说心里话的方式也挺有意思的。记得一年的夏天,我们在村东头的地里干活,只听得远处有一个妇女在哭诉,说得全是家长里短的事儿,我随着哭诉声望去,那片地里除了她,并无一人,在仔细看她竟是跪在一个坟头前。大约两三天,她到时候就来,哭诉完就走,有一次她哭诉完,竟向我们这边走来,我见她既不悲伤,也不生气,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p> <p>还有一种就更逗了,在送葬的队伍中,经常有人将逝者过往偏向谁,对兄弟姐妹之间的不公借机说出来,他们大都以哭腔诉说:什么你怎么向着他呀!你不该给他那间房呀!等等,好像对逝者的最后不满都在这一路上说完才痛快。与前面坟前哭诉异曲同工的是,当后事办完,亲人之间也就没人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p> <p>你一定知道“骂街”这个词,但你见过骂街吗?我在插队的村子里,可真正见识过。我们村是个中等村,大约有百十来户,有一条主街,早上大家都到主街上站着,等着派工。如果你个人有事,想让全村人都知道,那就要站在主街的至高点---房顶上。我们村的房子都是平顶,有一天晚巴晌,刚下工回屋,就听见一个妇女在大骂。仔细一听好像是他们家的鸡丢了,我出了屋门,往村子主街地方望去,只见一个娘们(已婚妇女)站在她家的房顶上大骂,因正好是下工时间,她大嗓门的骂声,在寂静的村子里,几乎家家听的都是真真的。骂到最后归纳一句话,就是谁偷了我的鸡,送回我就不说了。别忘了她刚才把她家的鸡长得什么模样都说得清清楚楚,你要是真的偷了,让人一下就认得出来,偷偷放回去可能是唯一出路。</p> <p>以上三个诉说方式略有不同,而相同的是,只要说过了,就立即跟没事人一样。这种宣泄方式,我们城里人一般是很难做出的。</p> <p>再说说有关女人的话题。没有插队之前,我认为农村比较封建,妇女肯定没有城里人开放,到了农村后我才发现,我的认知是错误的,在我插队的地方,妇人即结了婚的女人和女孩儿是完全不一样的。女孩儿很少与本村人结婚,基本都是要外嫁的。他们和我们认知的女人一样,从不会敞胸露怀。而已婚的妇女,在炎热的夏天就敢脱光上衣,光着膀子干活。特别让我吃惊的是,一个昨天刚进门的媳妇,第二天就什么都不在乎了,好像变了一个人。这种露怀的女人,我记得在城里,只是五十年代在北京的胡同里见过,现在是不可能的。</p> <p>我离开插队的地方四十多年了,可我至今记得我和几个老妇女一起干活的事儿。那是一个插白薯秧的日子,有一天队里分我和几位老妇女剪薯秧(白薯是剪秧插种的),我和她们几个在地头临时搭的小棚子里干活,一个大婶就是光着膀子干的,我因为跟她们混熟了,也就一边干活,一边闲聊,那位大婶跟我说,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孩子能早日参军,她将来有机会能走出这方圆百里,到部队去看望儿子,也算是见见世面。我们村离北京不到五十里,而在七十年代,感觉城市和农村还是很遥远的。</p> <p>我没插队前,不理解农村人为什么一定要生男孩,到农村才知道,男孩儿不光可以传宗接代,而且是留在本村与父母在一起,而女孩儿基本都是外嫁,一年两年不见得回来一次,也不可能照顾父母。没有男孩儿,老了就成了孤寡老人。我们村就有这样的人,村里就安排他们到我们的知青点吃饭。他们住的一般都很差,家里脏的基本踏不进脚。真是很凄凉。再有,如果女孩子一生没有嫁人或是在做姑娘时就去世了,是不能入本家墓地的,只能埋在大路两边。我就认识一个姑娘得病去世后,埋在了路边。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妇女的地位是低的。</p> <p>最后,我想聊聊我插队年代的一个好政策。自从改革开放,我们的生活质量发生了翻天地覆地变化。可在医保方面,还是不尽人意,而当时在那么穷的农村却因合作医疗和村村都有“赤脚医生”使广大农民受益。我们村就有两名赤脚医生,一个男的是知青,一个是本村的妇女,她是少数嫁给本村人的。记得一年的秋天,我不知怎的发起了高烧,直上40度。头疼的不停地抓脑袋,同屋的知青给我叫来了赤脚医生,几天下来连吃药带打针,总算退了烧。退烧后我才感到头被抓破的疼。我现在想如果我们村没有赤脚医生,我会是很危险的。我当时不但治好了病,而且没花一分钱,这全得益于合作医疗。真想念当时的好政策,感谢我们村的那两位赤脚医生!</p> <p>如今几十年过去了,随着中国现代化的进程,赤鲁村一定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沙里埋人的历史没了,老的风俗也消失了。只是不知每当春天满村的梨花是否仍在盛开,夏天满地的打瓜是否仍在生长……,赶不上消失的步伐,就拿起笔把它记下来,让文字留下,让文字述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