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父

冰雪

<h3>(一)</h3></br><h3>养父去世三年多了。每次想起养父,眼前都是他垂泪的样子。我不知道养父心里是怎么想的,因为那个时候他已经说不出话了。<br></br>养父是2015年后半年查出肺癌的,由于病灶紧挨着心脏和血管,不能手术,吃中药维持了一年多。养父身体一向很好。六十多岁时得过一次脑梗,因为治疗及时,没有留下后遗症。每年预防性地输几天液,再没有出现问题。生病初期,养父只是咳嗽,以为是普通感冒引起的,就没有当回事,后来胸部疼痛才重视起来。到医院拍片检查,诊断结果竟然是肺癌!<br></br>养父爱抽烟,抽了一辈子的烟。大夫劝养父说:都是抽烟引起的咳嗽和疼痛,可不敢再抽烟啦。养父当天就果断地把烟给戒了。只是病入膏肓,悔之晚矣。<br></br>好多年以来,养父总是发愁养母成天病恹恹的,怕养母丢下他先走了,自己不会做饭,就学会了和面、炒菜,准备将来落单以后能够自己照顾自己。谁也没有想到养父会患上不治之症。<br></br>我们都瞒着养父,骗养父说是肺炎,包括养母也暂时没给说实话。小弟到处寻医问药,收集偏方。大家想方设法控制养父的病情发展,延长养父的生命。那种心里痛苦,表面上还得故作轻松的日子,很是考验我们的演技。<br></br> (二)<br></br>养父年轻的时候,刚好赶上国家大炼钢铁。1958年,太航仪表厂在翼城招工时,养父就报了名,去太原当了工人。跟养父一起去的还有村里东街的周全福。每年厂里放了年假,养父就回来过年,其他时间一般很少回家。那些年,因为交通不便,感觉上,太原十分遥远。<br></br>有一天晚上,苏广达爷爷跟姥爷(法律关系上是我的爷爷)坐在桌子两边,就着煤油灯抽烟,说事。姥姥坐在炕上缠穗子,我用手绢叠小老鼠玩。忽然,门帘一撩,进来一个人,手里提着一个提包,没吱声,扭身进了里屋。我瞅着像是养父。应该是,别人不会坐在黑咕隆咚的里屋。养父突然回来,一定是有什么事。<br></br>姥爷是贫协主任,经常在家处理一些村里的事情,家人都很支持姥爷的工作,不去打扰。等来人走了,养父才从里屋走出来,跟姥爷和姥姥说话。大老远的摸着黑回来,不能影响别人说话,也不能先倒杯水喝吗?我觉得有点儿不近情理,姥姥和姥爷做得有点过分,养父也有点儿忒老实。<br></br>养母曾经跟我说过好多次,嫌养父太老实。养父不管挣多少钱,拿回来都如数上交给姥姥。然后,需要花多少钱,再问姥姥要。一次去县城,自行车胎破了,养父补完胎,自己身上没装钱,养母故意躲到一边,让养父在那里干着急。<br></br>1974年,养父调回翼城,在庄里山西锻造厂上班。此后,养父每个周末都可以骑自行车回家,方便照顾老人和孩子。有一次,养父带我到锻造厂医院看病的时候,我有幸跟着养父进了一次工厂,参观了养父所在的车间,亲眼目睹了养父的具体工作。<br></br>锻造厂是个军工企业,厂房都建在山脚下。养父说是为了战时隐蔽,防止空袭。厂房超级大,钢架结构,玻璃窗户,宽敞明亮,这头看不见那头。有辆大货车穿过身边,吓我一跳!房子里能跑车,还是第一次见。还有更新奇的,房子里套着房子!小房子是工棚,正常大小,但是跟高大的厂房一比,就像一块小小的积木。我觉得自己在厂房里行走,如地上蚂蚁一般渺小。<br></br>养父的工作面是个超大的车床,约十几米长,空中有轨道。养父按动几个彩色的按钮,巨大的机器便开始工作,轰鸣声中,好几米长的钢件在车床上来回移动。前进时,随着刺耳的金属声音响起,一团团钢丝刨花便应声跳落到地面上。我的眼前忽然闪过木匠极力伸展两臂、把整个人弯成“V”字型,吃力地刨木头样子。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小巫见大巫吧。难怪要实现机械化呢,工人的创造力实在惊人。<br></br>如此壮观的场景,直教我热血沸腾!我做梦都不会想到养父在干这等大事,太厉害了!跟无数电影里的镜头一样,养父认真工作的样子,也是帅到了天际!作曲家马可写《咱们工人有力量》歌曲之前,一定是看到了这一幕。“咱们工人有力量,嘿!咱们工人有力量······哎嘿,开动了机器轰隆隆的响······”这支歌,一直回响在我的耳边,经久不息。<br></br>厂房门口的大木头箱子里,有许多五彩斑斓的棉纱,软绵绵的,很是漂亮。养父说那是擦机器用的。什么?这么好的东西当抹布,太可惜了吧。养父瞧着我没见过世面的傻样,笑嘻嘻地说:喜欢就拿一把。我挑了一把最漂亮的,宝贝似的装到衣服兜里。美滋滋地想着,等我带回家,也给姥姥看看,姥姥肯定也没见过。</h3></br><h3>下班后,养父从工棚里拿出一个铝制的饭盒(奇怪,拿盒子当碗用),带我去食堂吃饭。食堂之大,饭菜之多,让我眼花缭乱。食堂的饭菜味道很特别,与农家饭完全不同,闻着就让我垂涎三尺,吃着更是可口,差一点把舌头给咽下去。中午大米、面条,各种各样的菜,很丰富。晚上有米汤、炒菜和各种主食。其中,玉米面做的发糕最是好吃。半块砖头大小,蜂窝状,像面包一样。加了糖精,味道甜甜的,嚼着也劲道,比面包还好吃。比家里蒸的窝头要好吃一千倍。我的样子就和板儿第一次进大观园一样,看啥都好吃,稀罕的不行。<br></br>吃完饭,我心满意足地对养父说:食堂里的饭菜真是太、太好吃啦!养父一惊,很严肃地叮嘱我:回家可不敢这么说啊。我抿紧嘴巴,作出守口如瓶的样子,点了点头,保证跟谁都不说。食堂的“秘密”我保守了四十多年,直到养父卧病在床,有天晚上聊天时,我才当故事讲了出来。养父说他吃了几十年食堂,早就吃伤了。胃溃疡好多年,最后还是练太极拳才治好的。<br></br>后来,为了给我治淋巴结核,养父在南常村里找了一间房子。我和养母以及大弟弟,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养父每天下班后就去南常,再不用吃食堂千篇一律的饭菜。我每天去南常村里的学校借读,回家除了吃药,就是到医院打针。厂医院的护士水平真高,同样是青链霉素,护士打就几乎不疼。后来我发现,护士打针有技巧,会设法转移你的注意力。<br></br>有一次,我去打针的时候,捡到一个钩针和钩了半截的花。村里没人用线钩东西,我很稀罕,就把玩起来。养父见我学着钩花,瞟了一眼我拿的钩针。过了两天,养父下班回来,一进门就跟我说:你看这是啥?出乎意料,养父递给我一个钩针。那钩针是用不锈钢做的,银光闪闪,有一拃长,针头很尖(能用来给衣服锁边),钩也小巧,手抓的地方扁平,曲线很优美,靠近顶端呈麻花状,妙不可言。简直是件工艺品!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之前捡的那个只能算个铁钩。<br></br>我欣喜若狂,问养父在哪儿买的。养父笑道:这小玩意还用买呀?我给你做的。养父的表情告诉我:雕虫小技而已,不足挂齿。我无法把那大车床和钩针联系在一起,就使劲脑补画面:养父在另外的小机器上,小心谨慎地把钢条打磨成针,凿出钩,并拧出花样。养父如此心细手巧,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有了好钩针,我爱不释手,没事就钩花,钩了一个缝纫机罩,又钩了一块盖被子的罩,一发不可收拾。每次看见自己的作品,心里都是美美的,满是成就感。后来搬家时,把我心爱的钩针给弄丢了,现在想起来还难受。<br></br>因为我的病,养父没少操心。养父不知从哪里打听的,说南塘有个老婆婆会扎火针,然后每个周末就带着我去南塘。当时正值盛夏,我右耳朵后边的结核肿得有鸡蛋那么大,化了脓,疼痛难忍。每次去都带些礼物,买些糕点或蒸七个馒头,养父和我各骑一辆自行车,往返有六七十里,非常辛苦。<br></br>所谓扎火针,就是把一根两寸多长的针(跟纳鞋底时用的锥子上的针一样),在油灯上烧红了,快速用干药棉一擦,往肿起的地方上扎。每次扎五六针,如梅花状。能听见针刺破皮肤时“噗”的声音,然后就感到一阵灼疼,接着一股肉被烧糊的气味就会钻进鼻孔。扎了几次以后,往里面塞了一截类似于香一样的东西,说是打药。回到家时开始疼痛,当晚疼得一夜没合眼。几天后再去,挖出了纽扣一样大的黑东西。洞口直径有一公分,两公分深,白乎乎的,尽是浓。擦洗后,塞进去一截纱布,两天一换,打针消炎,好长时间才愈合。<br></br>小弟那时候才几个月大,还不会说话,记性倒是挺好,总忘不了我耳朵后边包着的纱布。每次我抱他玩,他总是先扭着脑袋,看看我的耳后,嘴里“咦”一声,眨巴着眼睛看着我,一脸的问号。萌萌的样子,特别可爱。来自小不点儿的关心,最是让我感动。<br></br>一次去南塘回来,刚爬上乔家大坡,突然乌云密布,下起了暴雨。我和养父还有三四个行人,赶忙躲进路北边废弃的窑洞里。那天的雨出奇的大,眨眼的功夫路面就被雨水淹没了。东南边三四米高的地堰上,被洪水冲出一个豁口,没几分钟,豁口就被拉开了一米多宽,黄色的雨水像瀑布一样,一泻而下。水流声、雨声加雷电声,气势吓人。<br></br>突然,有人惊呼一声。窑洞后墙上滑下来一大块土,一股雨水汩汩地流进窑洞。原来,大家只顾着看外边的瀑布,没注意脚下,其实窑洞里早已进水。大家瞅着窑顶不停地掉土,担心窑洞会坍塌,都挤在窑洞口,做好了随时逃命的准备。<br></br>大约二十多分钟后,暴雨终于停了下来。胡同里下来的水还在奔流,路上积水较深。养父让我等他先把自行车扛过去,再回来背我。啥?我都上高中了,个头快赶上养父高了,怎么忍心让养父背我呢。不就是蹚过这十几米积水吗?趁养父扛车子时,我提着鞋,悄悄地跟着养父过去了。养父很生气,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训我:怎么就不听话!养父是怕我万一滑倒,脏水把伤口感染了。真是父爱如山。养父读书不多,当年为收养我这个外甥女,曾经绞尽脑汁,给我起了个不俗的学名——彩凤,为我的梦想插上了一对美丽的翅膀。</h3></br><h3>(三)<br></br>1985年,养父退休后,承包了一个苹果园。养父没事就看与果树管理有关的书籍,学着给果树剪枝、除虫、套袋,早出晚归,当了好多年果农。2004年搬到了庄里以后,养父每天在街上溜达溜达,买点菜,到点了接送孙女上下学。日子过得充实而快乐。<br></br>有一段时间,养父经常出去听课,领回一些鸡蛋、牙膏之类的小礼品。有一次,养父花了上千块钱,买了个保健产品。又不敢往家里拿,放到车棚里。小弟看见了,说养父不动脑子,尽上当受骗。养父说:效果就是好,好多人都买了。再说了,我又没花你的钱(骗子教唆的歪理!这不是花谁钱的问题,关键是不是物有所值)。养父同其他老人一样,经不住骗子巧舌如簧的忽悠,被骗得大把大把地掏钱买些假冒伪劣产品,还根本意识不到上当。小弟说,要不是他看得紧,被骗的次数会更多。<br></br>平时,养父根本舍不得花钱。我每次给他买衣服养父都说用不着,说他衣服多着哩,都还好好的,又穿不烂。养父喜欢戴帽子。家里的衣架上,啥时候都挂着几顶不同的帽子。养父来临汾住的时候,我给买了一顶鸭舌帽(我认为适合养父的形象),呢子料的,养父很喜欢。给养母买鞋的时候,我说也给养父选一双。养母说:你爸的鞋可多哩,脚不好,穿上不舒服了,就又另买。唉,养父一辈子也就是舍得买个鞋帽啥的,不会超过五十块钱,成百上千的消费只有几次,还都是被骗子忽悠的。<br></br>2015年后半年,侄女上了高三,全家人的心思都在考生身上。谁也没有注意到养父的身体变化,更没有想到养父会得肺癌。为了平平安安过个年,年前小弟带养父住到县医院,输了几天液。出院以后,养父相信大夫的话(假话),以为只是炎症,高高兴兴地回家准备过年。<br></br>我从庄里回来时,拿上养父的胸片到市人民医院找专家咨询了一下。大夫说年纪太大,不敢手术,最好是保守治疗。养父母都不清楚是啥病,没有任何心理负担。我们初二回去拜年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跟往年一样说说笑笑。乘养父不注意,我偷眼观察,又担心被养父发现,感觉跟做贼似的。<br></br>3月初,养父后背开始疼痛,痰里有了血块。小弟委婉地告诉养母说,就是那种病的话也没法治了。养母明白,告诉了众亲戚,大家都去看望养父。养母又怕养父起疑,说是大家是去看望她的。<br></br>清明前,我借口上坟(以前没回去上过坟)回去看养父。我一下车,就看见养父在路边等着我,心里别提有多难受。这样的情景还会再现吗?因为腿上无力,养父走路有点不利索。我搀着养父朝家里走去。养父一边走一边愉快地告诉我,说吃的中药效果不错,前胸后背都不疼了,就是腿上还没力,应该不是那种病。最后一句话把我吓了一跳,养父敢情一直怀疑是癌症。<br></br>那时候,养父的饭量还行。晚饭后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让养母找床被套,把有点塌陷的沙发垫一垫。养父看见养母拿出来他的棉裤,提醒养母:你可记住啊,别等穿的时候找不到。养母忙说:忘不了,记着哩。想着养父将不久于人世,我们心里一阵酸楚。<br></br>万幸的是,那段时间,养父除了腿疼,不吃止疼药,也没有别的不适。再有一个月就要高考了,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迎接高考的孩子身上。养父不知道,大家还有一个心愿,让老天保佑养父病情不再发展,千万千万要好好地坚持到高考以后。<br></br>受上帝眷顾,养父不仅熬过了高考,还等到了天津理工大学的入学通知。那天,厂里敲锣打鼓到家里送喜报,全厂轰动,家喻户晓,像中了状元一样荣耀。厂里在生活区最醒目的地方张贴了大红喜报,祝贺厂里的两位学子金榜题名。养父开心得无以复加,我们几个人,更是双份的喜悦,一直为养父提着的心总算放回了肚子里。<br></br>养父尽情地享受着左邻右舍、亲朋好友的祝福,整天沉浸在光宗耀祖的喜悦之中。对养父而言,孙女考上大学是一生中最大的喜事。高考前后那两个多月,养父何尝不是满怀期待,提着精神,不敢出任何状态。养父坚定的信念赛过任何灵丹妙药。大家一度甚至怀疑养父被误诊。<br></br>孙女上了大学以后,养父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饭量减少,再次感到疼痛。9月18日,养父插洗脚盆电源线时,不小心把脚扭了,第二天腿疼难忍,请住在楼上的大夫看了看,说是腰椎间盘突出,给打了封闭,之后疼得不能走动,就又打了一针,接着又是按摩、拔火罐、喷云南白药,用上吗啡都止不住疼。病上加病。此后,养父就再没出过家门。<br></br>10月21日,养父78周岁生日。一家人热热闹闹地给养父祝寿。大家都知道那是养父有生之年的最后一个生日,心里难免有点伤感。养父在床上躺了一个月,人有些消瘦。养父倒是很高兴,因为腿的疼痛已经缓解,养父又看到了出门散步的希望。<br></br> (四)<br></br>11</h3></br><h3>月中旬,养父出现便秘。自己还要强,不让人管。结果踩到一块塑料布上,滑倒了。头上碰破了,身上也磕肿了。我接到养母的电话,把家里安顿了一下,带了些换洗的衣服就去了。那时,养父的饭量更小,一顿只能吃半碗。我带的油茶,养父感觉味道不错。每天早上冲半碗,当早餐。中午半碗汤面或稀一点的干面,晚上以喝粥为主。养父不想吃菜,也不想吃肉,说吃了肉胃里就恶心。<br></br>每天晚上,一闲下来,我和养母就坐沙发上陪着养父聊天,排解养父不能出门的烦闷,分散养父的注意力。电视开着,播放着养父母喜欢的戏曲节目。大家只顾说话,并没人看它,声音不大,充当着我们聊天的背景音乐。间或让养父喝点水,疼了打一针,或者方便一下,然后接着聊,每晚都持续到11点多才打住。<br></br>我去的第一天晚上,养母首先跟我诉苦,说养父晚上起来好几次,害得她睡不好。养父冷冷地怼道:不行呀?那你到法院告去吧!至于如此小题大做吗?养母联想到告状会被人当疯子,笑得就止不住,把养父也给逗乐了。以前很少有机会坐下来跟养父聊天,不知道养父还如此幽默,而且还挺能说。<br></br>养父说了好多,比前50年跟我讲的话都多。养父说他年轻时在山里干活,后来是怎么和养母相识结婚,以及他腿上怎么溃烂,无医无药,硬是自己慢慢愈合,落下疤痕等等。养父拉起右腿裤管给我看,小腿上尽是疤痕,不忍直视。若不是那晚养父说起来,我还真不知道,从来没发现养父腿上有疤。<br></br>养父讲的故事中,最具传奇色彩的是织毛衣。养父他在太原上班的时候,周末没事,就把春天换下来的毛衣给拆了,把毛线洗干净,晾干后缠成线团。买了一幅毛衣针,在女同事的指导下,一点一点学着织,织完身子,织袖子,然后缝到一起,赶上冬天穿。我说老爸你也太牛啦,并竖起大拇哥,给了养父一个大大的赞!养父笑得很灿烂,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齐声称赞他的那帮工友们。<br></br>养父说的最有趣的事,当属养母做饭。养父憋着笑,跟我描述:你妈说她不会做饭,我还以为是谦虚哩。在太原,你妈做了一次疙瘩汤,面疙瘩就这么大。养父一边说着,一边撑着坐了起来,抬起右手,用食指和大拇指,给我比划了一个大大的“O”。我问:有鸡蛋那么大呀?有几个?一个疙瘩一颗心呀!养父坐在床上,笑得像个瘦版的弥勒佛。养母听养父抖露她的丑事,笑得一抽一抽的,至到咳嗽起来。等气喘匀了,养母辩解道:这不能怪我,娘家婆家都有人做饭,从来不用我下厨。年轻的时候,地里的活我啥都会干,就是不会做饭!养母说得振振有词,还理直气壮的,逗得我们又笑作一团。<br></br>有一次,养父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半天没说话。我和养母以为养父睡着了,就压低了声音聊。突然,养父冷不丁来了一句:你妈又开始念经啦!把我和养母吓了一跳。养父笑着说:你妈的话不知道咋那么多,嘚嘚起来就没完没了。有时候,养父会及时补充和纠正养母的话。养父的听力很好。我坐养母身边,听得还断断续续的。养父躺在床上,离我们两米多远,竟然听得比我清楚。<br></br>11月下旬,养父病情加重。养父念叨娇娇和学儿,想见一见他的孙女和养子。养父看见了孙女,很是高兴,说了好多话,只是声音嘶哑,话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娇娇见爷爷气若游丝,宽慰了几句,已是泣不成声。最后几天,养父完全是靠输液维持生命,一阵清醒一阵糊涂。舅舅去看养父的时候,养父还能认得,也能说话。<br></br>12月5日,养父听养母说学儿回不来,沉睡了好久。小弟很是失望,没再输液,不再强行挽留养父,不忍看着老人继续受罪。那天,小弟找人给养父理发时,我一直盯着养父看,怕养父那一刻清醒过来,也怕养父知道在给他理发,更怕养父心里绝望。这不是给病人下死亡判决书吗?这种习俗实在是有些残忍,与临终关怀背道而驰!<br></br>养父被推掉的头发,丢弃在门口的垃圾篓里。那是养父的最后的、最珍贵的遗物,灰白色的头发上,应该还残留着养父的体温。我急中生智,找了两个小药瓶,捏起两小撮头发,装进瓶子里,盖好,放进我的提包里。我想留个纪念,自己一瓶,给小弟一瓶。头发千年不腐,比录制的视频更易保存。<br></br>前些年,母亲得胰腺癌,大家一直没告诉母亲真相。为此我一直很后悔。面对养父,我真不想再将善意的隐瞒进行到底。养父老实,肯定反对说假话。我想,养父跟母亲一样,也一定会因为我们“不愿意”带他去大医院治病而生气。每天守着养父,我一直不敢和养父对视。养母不忍心说,小弟也难启齿,如果我再不说,养父就只能无奈地离开了。<br></br>6日上午,养父平静地躺着。我蹲在床边,握着养父的右手,心里作着痛苦的抉择。再不说,恐怕真的就没有机会了。我看着养父紧闭的双眼,安详的脸庞,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痛苦,也没有对人世间的眷恋。我轻轻地握了握养父的手,斟字酌句、小心翼翼地说出了那句不忍直说、又认为应该说的话。我说:爸,你听我跟你说句实话,你的病不好,不能做手术。我们能做的就是帮您止疼。你原谅我们无能,好吗?</h3></br><h3>养父听完我的话,回握了一下我的手,我凑近养父嘴边,怕听不清养父说话。养父没有开口,眼皮动了动,眼角就涌出一颗颗泪珠,泪水顺着眼角的皱纹,一直流到耳朵边。养父是高兴我终于对他说了实话,还是伤心我们隐瞒了他太久?第一次见养父流泪,我心如刀绞。我帮养父擦干了眼泪,哽咽得再也说不出话来。<br></br>那天下午,养父张着嘴巴,呼吸有点困难,进入弥留之际。养父没有等到他思念的养子,没再睁开眼睛看我们大家最后一眼,气息微弱,脉搏渐渐消失。不是说有回光返照吗?怎么这就要撒手人寰吗?据说耳朵是人体最后一个失灵的器官。我急忙大声哭喊:爸,您醒一醒,醒一醒呀爸······<br></br>2016年12月6日14时50分,养父苏全喜病逝,享年79岁。<br></br>想念养父的时候,我取出珍藏的那个小药瓶,见发如见人。再看看父亲生前的录像,感觉养父又回到了我的身边······</h3></br> <h3><a href="http://h5.qzone.qq.com/feed/visitor/357583347_2_1592722535__1592722535/feedvisitor?hostUin=357583347" target="_blank">浏览161次</a></h3></br> <a href="https://h5.qzone.qq.com/ugc/share/C0B0792C51FDA6C8CF9D34292A74D942?uw=357583347&subtype=0&sid=&blog_photo=0&appid=2&ciphertext=C0B0792C51FDA6C8CF9D34292A74D942&_wv=1#wechat_qqauth&wechat_redirect" >查看原文</a> 原文转载自h5.qzone.qq.com,著作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