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咳嗽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 15px;">我自幼胆小。从不记事起就听各式各样的鬼故事,生生被吓大,长成了一个胆小的大人。我把这归咎于长养我的那方沃土,和农村的夜。农村的地儿那么大,空旷得让人发慌,似乎天然适合鬼魂游荡;农村的夜那么黑那么长,太适合鬼故事幽幽疯传疯长。我的婶子大娘们,尤其是我那识文断字的母亲,通通是讲鬼故事的好手。</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 15px;">“从前,你姥家……”母亲的故事模板几乎千篇一律,但主角会在我姥爷、我姥姥、幼时的我母亲以及其他亲戚间自由切换。不是她某夜下床小解时看到几个光屁股带红兜兜的娃娃在床底下冲她吃吃地笑,就是某次姥爷在河边捡到一个蚌壳不小心放出了藏在里面的恶鬼从此疾病缠身,或者庙上的谁谁上吊后接连扑人已经缠死了五个黄花大闺女包括我的表姐霞。姥姥家门前的那条河,是我儿时的乐园;顺流而上不足一里外的高台子曾是一座古庙,较之素常见到的一马平川的土地,那点小小的凸起自带神秘气质;庙上住着的几个表姐中,就数早逝的霞姐最好看。熟悉的场景、熟识的人,无处不在的代入感,让母亲口中的鬼故事格外真实,现在想来依旧让我毛骨悚然。</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 15px;">这是原始的乡土文化。质朴中有野性,现实中夹杂魔幻。</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 15px;">我呼吸着乡野特有的空气,孱弱成长。胆识萎缩,想象发达。每当夜幕降临,自动从脑海里伸出的小手就四处抓挠,网罗各色慑人场景,不把自己吓到想哭绝不罢休。偏偏小时候,就有那么些恼人的夜。偏偏在那些恼人的夜里,我要在那些恼人的地方,一个人呆着。</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 15px;">比如农忙时的场。秋里刨出的带秧子花生垛在场里了,要看;摔出来的一堆花生还没晒干堆在场里了,要看;掰下的苞谷棒子还没脱粒被塑料布盖在场里了,也要看。还有钉耙、簸箕、木锨、布袋,哪个不都要看?假如让豆芽菜一样瘦、只有十来岁的我看大长一夜场,大人肯定不放心。天知道他们是不放心啥!所以,我只负责看大人回家吃饭的那一小会儿。大人眼里的一小会儿。</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 15px;">场面年年有,选址各不同。今年村东、明年村西地来回换着,哪儿哪儿都有我惨痛的回忆。而那个让我后怕了二十多年的场,被父亲造在了二等地地头。地头紧挨着一条河沟子,沟里没水。沟那边是全村的老坟地。</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 15px;">据说,有一年下大雨,沟满河平的时候,走夜路的人亲眼见过沟里站着一个穿白衣的女人,嘤嘤嘤地哭,女人没有头。</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 15px;">据说,五九年这条沟里扔满了死尸,沟那边的那边,那个名叫“骨头庄”的村庄,全村人饿死得所剩无几。</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 15px;">据说……</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 15px;">打家人回去吃饭脱离我视线的那一刹那,我就开始默念“别害怕别害怕,俺大一会儿就来了”。念着念着,上面的故事已经争先恐后地挤到脑子里来了,撵都撵不走。那些故事太强大,很快占领了我的全部意识。我不敢往河沟子里看,我不敢呆坐着,我想大声唱《十五的月亮》给自己壮胆又不敢发出声音暴露自己,我想哭又羞于自己太胆小太没用,我飞快地摔花生而且故意弄得很大声想让它们以为我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至少是一个大人好让它们知难而退,我一遍一遍地往村里张望却看不到父亲,我时不时扭过头飞快地瞄一眼身后有没有“脏东西”然后继续盯着村口狠狠地看……我想跑回家去,我不想看场了。</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 15px;">就在我濒临崩溃的那一刹,从村口的方向远远地传来一声咳嗽!是父亲!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 15px;">“大--”我喊。声音打颤,带着哭腔。</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 15px;">“哎--”父亲应着。我跑向父亲。泪不争气地滚滚而下。</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 15px;">“害怕了不?”父亲看着跑得气喘吁吁的我,心疼地问。</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 15px;">“没有!”我倔强地摇头。我知道乌漆嘛黑的夜里,父亲看不见我脸上残留的泪痕。</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 15px;">“回家吧,该冷了!”父亲并不揭穿我,拍拍我的头,往场里走。他急着赶活儿。</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 15px;">“噢!大,你也早点睡,明儿还干活哩!”我小小孩儿说着大人话,一来是确实心疼累了一天的父亲,二来是发自肺腑地感激父亲救我于窘境的贴心。</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 15px;">这回父亲没有答话,兀自走远了。我也急急地往家赶,身后又不时传来父亲的咳嗽声。我知道,这是父亲在送我。</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 15px;">后来读书读到“目送”一词,觉得这个词真好。送者深情,被送者幸福。而父亲的“声送”,是伪装成漫不经心的用心良苦。温暖地顾及了我小小的自尊心。</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 15px;">感念父亲懂我疼我。感念他用咳嗽声陪我看场这许多年。感念父亲的咳嗽声总能在我需要的时候及时响起。</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 15px;">1998年,我上高一。我家的旧瓦房变成了两层楼,我的房间被安排在二楼,我的噩梦从此开始。死寂的冬夜是噩梦最沉的时候。村里万籁俱寂,连夜吠的狗也睡得香甜,偶尔发出一两声梦呓似的乱叫。</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 15px;">我钻在厚厚的被窝里,满头大汗。一边清楚地分辨着第一声狗吠的方向,一边脑补它是看到了什么才发出那声惊呼。继而是脑洞大开的各种诡奇想象。如果没有父亲那一声穿墙而上的咳嗽声,不知道我婚前的二十几年,会有多少个不眠之夜。现在想来,自己的潜意识里是不是有自虐倾向,为什么非得往死里吓自己。幸亏有父亲的咳嗽,治了我的顽疾。那是我精神的灵丹妙药,一声入耳,心安魂宁。让我在虚无里仓皇飘了二十多年的灵魂,适时入窍,重回现实。参加工作后定居小城,城市虽小,夜晚也有灯火通明;婚后有爱人呵护、儿女陪伴、柴米油盐分神,加之唯物主义入脑入心,那些鬼啊怪啊的惊悚体验,连同母亲讲的故事和父亲的咳嗽声,都出现得越来越稀了。</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 15px;">在我印象中,父亲在秋冬咳得勤些。记得那些年自己岁数小,还煞有介事地和母亲一起劝过父亲戒烟。其实父亲平素很少抽烟——年轻时还会在别人让狠了推不过时接一根,或者因为家里有解不开的疙瘩时熰几根过过愁气。而今父亲年迈,加上重病在身,早已彻底掐灭了烟。想来父亲的咳嗽应该无关抽烟,恐怕是受寒凉空气刺激所致。</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 15px;">转眼秋风起凉意重。父亲的咳嗽也被恼人的秋风裹挟而至。可他哪里顾得上它呀?眼看园里蒜苗、芫荽逆风葱绿,长势喜人。他老人家要忙着给小城里的三个女儿挨家送菜了。挑最肥嫩的菜,对着压井一遍遍冲掉所有泥,细细地择去黄叶子,找三个最结实最体面的袋子,把一堆绿分成三等份,然后我的父亲就发动电动小三轮,出发了。虽然没有亲见,但我能想到:路上若是遇到乡亲迎面问干嘛去,我的老父亲一定会平静又很大声地说“给几个妮子送点菜去!菜下来了,吃不完!咳咳——”咳嗽声出卖了父亲。一把年纪了,还能为几个孩子做点什么,并且找个机会见见孩子,他一点儿也不平静。他会故作平静地一拨儿又一拨儿,源源不断地送。蒜苗绿莹莹,萝卜脆生生,荠菜根白胖胖……他拖着病身子楼上楼下地忙活着,把自己累得够呛,把我们看得心酸。可我们再心酸也改变不了父亲的执拗。</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font-size: 15px;">今年刚入秋后的一个周末,风从窗外呼啸而过,还赖在被窝里的我突然被一声钝钝的咳嗽声惊醒。“是父亲!”我一跃而起飞快地打开门,门外站着我的父亲,裹着一身寒气,衣衫单薄,手里掂着两兜菜,正准备敲门。楼道里一阵急风,挤开瘦小的父亲,夺门而入。“咳咳——”父亲又一阵咳嗽。我急急地替父亲拍着背,突然间嗓子发紧。父亲被我的一阵猛咳惊到,看着我咳出两眼泪,紧张地问我是不是感冒了,我极力牵动嘴角让父亲看到我的笑,一边云淡风轻地说:“没事儿,喝风了!”</b></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