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

阿缘其人

<p>  我的爸爸生于1941年,1989年去世,年仅49岁,人生短暂,却活得踏实坦荡。</p><p><br></p><p> 据说,爸爸读书时代一直是班长。那时候当班长的几乎就是成绩最好的人,我也曾亲见他读书时代的作业本,是用近乎草纸一样的泛黄的粗纸做的,还是五分制,整个本子里除了一两次4分,其他全是5分。可惜读五年级时,因为没有初一教材,他们这一届学生连读三个五年级,到了他们升高中时,上面统一规定,这一届学生年龄偏大,一律毕业回家!就这样,成绩优异的爸爸也只能回家务农!</p> <p>  爸爸后来被抽调到乡政府做事,源于一个极小的契机。有一次,上面派工作组来丈量土地,有一方土地大概属于不规则图形,几个成年人在那怎么也量不好,在一旁看热闹的爸爸忍不住说:“这还不好量?!”大人们气了,说:“你这小孩子懂什么?要不你来量量?”爸爸就竹筒倒豆子一般,怎么量怎么量全说了。这下大人们服气了。有个驻村的工作人员因此留了个心,有一次大队(即乡政府)缺人手,那人就说,叫那个孩子来吧。于是,我爸便成了乡政府的人。</p><p><br></p><p> 爸爸具体负责什么事我不太清楚,偶尔听到有人喊他严工(家父姓严),大概是搞水利工程设计吧。家里见得最多的照片便是他在很多水利工程完工时与其他工作人员的合影,有在水闸前的,有在大桥上的,一张一张的,都是不同工地竣工的见证。这些集体照在我眼里千篇一律,毫无看头,现在想想,它们是多么珍贵的纪念啊!当年家里有个大红木箱子专门用来放他设计的各种图纸,我们小时候觉得那箱子神秘得很,碰都不敢碰。</p><p> </p> <p>  爸爸的绘图天赋,在其他方面也时有表现。比如给家中老人画像他画得能以假乱真,我小时候一直以为镜框中婆婆(奶奶)及外婆的单人相是照相馆按比例扩印的,后来才知道,其实是爸爸亲手用画笔把照片扩大的!和小照片上的原照一模一样!知道真相的我当时就震惊了!兀自在照片前凝神很久。可惜爸爸的绘画天分只遗传给了大姐,大姐画人物像也是惟妙惟肖,小时候看《霍元甲》,她便能三笔两笔画出霍元甲、陈真的简笔画,眉目传神。再后来看《血疑》,姐姐笔下的三浦友和和山口百惠便活生生地在眼前了!可惜农家的孩子大多被耽误,大姐如今做的事与绘画毫不沾边!</p><p><br></p><p> 话再说回来,爸爸就像是个万金油,似乎无所不能。在家里,他既是瓦匠,也是木匠,造屋做家具,他都亲历亲为,亲戚家这家要打灶那家要做椅子都来找他,他的闲暇时光几乎都在忙这种事,全是义务劳动,赚的不是钱,是情份。我们家有两张竹子做的躺椅,就是他曾经在外地见过后回来凭记忆仿做的,它们成了我们家最高档的家具。每到夏天,除了一张躺椅给爹爹(其实是爷爷,我们当地叫爹爹)专用,另一张躺椅我们都会抢着去躺躺。印象中它们一直没坏过,说不定现在回老家还能找到。</p> <p class="ql-block">  后来爸爸还在乡里管过棉花生产,抓过赌博摸牌(我们小时候的识字启蒙就是从那赌具上的“上大人,邱乙己”“一万”,“二万”开始的,我现在还能将纸牌上的顺字从“上大人,邱乙己”一直背到“佳作人,可知礼”,当儿歌一样背得烂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爸还在村里当过会计。记得有一年分猪肉,有一家嫌自家分的肉不好,找到我爸爸评理。本来就不可能家家分一样的肉啊,何况爸爸仅仅是个会计!爸爸也不多劝,直接把我家分的肉平白割了一点给那家,那人便很不好意思地接受了。我想,就是这样的小事,在我们身上起到了潜移默化的影响,所以我们家的孩子做事都还算明理坦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爸爸年轻时还做过很多事。爸爸在家排行老大,爹爹是个教书先生,经常在外,印象中好像不怎么管家里的事;倒是我的婆婆聪明贤淑,慈爱宽厚,很能持家,可惜是女流之辈;家中弟妹又都比较小(二叔比我爸小十几岁),所以爸爸无论大事(如做新屋)小事(如熬夜办年货)都以家长自居,极能吃苦,俨然一家之主。那年为二叔结婚建房,爸爸和本家另一位叔叔去外地买木料,谁料他们开的拖拉机在渡河时滑入水中,幸好爸爸及时控制住拖拉机,后来两人连夜把木料一根一根搬上岸,第二天赶回家时,妈妈发现爸爸几乎一夜白头。</p> <p>  后来兄弟分家,当时有族人说老大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吃了很多亏,应该多分点。爹爹拄个拐杖走到几里远外的田里,跟正在田里干活的爸妈交底,爸爸妈妈婉言谢绝,说自家人不必说吃亏不吃亏,并且我们这个小家中真正的财富是这几个孩子,别的都不重要。爹爹被爸妈的明理大度感动,回家途中一路流泪。婆婆只感叹了一句:"老大心善啊!"</p><p><br></p><p> 爸爸把自己的孩子当成家庭中最珍贵的财富,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我们小时候与爸爸打交道少,他是主外的男人,是没工夫管小孩的。有一次,我们几姊妹打架,有的拿冲担(农具,两头尖尖,堪属利器),有的拿扁担,有的持锹,有的操刀,架式极为吓人。妈妈吓得不得了,叫爸爸管管,爸爸却在一旁微笑不语,结果并没有谁受伤,大家都是装样子吓唬人的!妈妈到现在还说,真搞不懂,他怎么就一点儿都不怕出事呢!我想,爸爸一定是了解自己的孩子有多么率真稚气,相信孩子们做事有分寸不会胡来的!他从来没冲我们发过脾气,但不言自威,我们对他总是敬而远之。</p> <p>  爸爸后来回家务农,是因为有人眼红我们家,说我们家十一口人要么在外工作(指爷爷、爸、叔、姑),要么在读书(指我们五姊妹),劳力只有婆婆和妈妈两人,太少,认为我们家沾了队里的光。为平息这股不平之气,爸爸决定保全弟妹,自己回家。回家后赶上分田到户,爸爸是个很注重科学种田的人,在那么缺钱的年代,穿着一身补丁衣服的他竟然订了一些农业与科技方面的杂志!正是靠着满脑子的学问,我们家的田种得特别好,质量优,产量高。小时候经常有人挑着谷子来我家换种子;青黄不接的时候,我们的粮食从没断过,反倒老有人来借米吃。平时,爸爸就像一个农业专家一样,下田做事时,一路有人讨教:“我家的秧苗怎么枯萎了?”“我家的棉花苗应该打什么药啊?”“现在要不要育种了?”爸爸毫不保留,一一详答。他是以此为荣的!</p><p><br></p><p> 不过爸爸头脑聪明为人耿直也并非好事,有时遇到不明事理或无知的人,他总爱和人说个清清白白,嗓门又大,这让别人很没面子,因此有不少被他抢白过的人并不喜欢他。直至爸爸去世,有些人才想起他的种种好处,感慨地对我们说:你爸真是个好人啊!</p> <p class="ql-block"> 我和爸爸最后一次实质性的交往是在我读高中时。一次他给我送米,正巧我刚从食堂打饭出来,我一边和爸爸说话,一边习惯性地把米饭最上面硬硬的一层掀掉不吃。爸爸很可惜地说:“那么好的米饭,你怎么把它丢了?”那种语气,是一个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的人真切的痛惜,我突然意识到,他可能还没吃饭!赶紧折回食堂给他买了两个馒头。他接在手中,一边大口吃了起来(我现在还认定他定然是为了及时赶到学校,从早晨到中午一直没吃),一边将另一馒头揣在了口袋中。我和爸爸一直没有多的话,三两句简单的交待后,爸爸便转身走了。望着他日渐明显的驼背,我突然想到了朱自清的《背影》……</p><p class="ql-block"> 没想到,后来爸爸突然中风,再没出过远门,他病的这一年我和胞弟刚好读高三,几乎没怎么回家,直到去世,我们都没能见上他一面。弥留之际,正是高考那一天,妈妈问爸爸,两个孩子如果考不上大学,还让不让他们读啊?已经几天不能说话的爸爸,用尽最后一点气力吐出一个字:“读——”便再也没有回过气来!在我们一点儿也不知道孝顺为何物时,他便等不及地走了;在还没看到他的儿女如何变成财富时,他便抱憾地走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此,请让我借鲁迅的一句话来表达心中深深的哀思:</p><p class="ql-block"> 仁厚黑暗的地母啊,愿在你怀里永安他的魂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