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朝鲜战场上拉“特运”

吴百燕

<h3>  故事的主人公是我的父亲。他叫吴常山。1944年4月6日参加工作。1947年10月7日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1949年9月3日任图们机务段蒸汽机车司机。1951年1月25日入朝参加抗美援朝运输工作。1956年4月16日举家西迁参加西北铁路建设。今年93岁,是中国铁路兰州局集团公司嘉峪关机务段离休干部。父亲这一生可圈可点最值得他留恋和记忆犹新的是那段援朝经历。<br><br>  父亲觉得奇怪。解放初期,他拉毛主席的专包,前有先驱车开道,沿途三步一哨,后有防追尾火车,那属一级特运。这一车大豆高梁至多够三级特运,怎么……<br><br>  1951年1月25日早8时,图们机务段段党委书记祝青树派人通知父亲去他办公室。凭多年的工作经验,父亲知道有重大任务了。援朝运输工作一开始,父亲JF型113号机车便进入一级战备。<br>  他来到祝书记办公室后,看到祝书记、段长王瑞庭及一位军人。从军人着装上看,应是团级干部。因为才解放不久,部队不分兵种,统统着黄军装。介绍后,父亲知道是杨团长。<br>  寒喧后,祝书记开门见山地说:“召你来,是这么回事,经研究:你们113号机车青年专包组今晚承运12876‘特运’列车过江入朝。终点站是元山。你们机车是我段承运援朝运输任务的首台机车,这是很光荣的!希望你们专包组圆满地把这趟战备物资运输任务完成!”<br>  父亲心里非常清楚,第一个接受任务,这既是领导对自己的信任,又是对自己的考验。他当即表示:“请段领导放心,请祖国人民放心,我们113号机车专包组保证完成任务!”<br>  祝书记满意地点点头,说:“你在国内曾多次很好地完成特运任务,尤其在解放初期出色地完成承运毛主席专包任务,组织信任你,也相信你及你的专包组能够出色地完成这次入朝运输任务。机车是列车的龙头,你是龙头的司机长,段党委要求你,无论在任何艰难困苦的场合,都要忠于职守,车在人在,车毁人亡!”<br>  最后,杨团长简单地说了一下朝鲜战争的形势,特别指出本趟“特运”中央军委非常重视和关注,反复强调运送这一车大豆高梁任务的重要性、特殊性、艰巨性和光荣性。明令三条纪律,即无论发生多大的事情,没有命令,乘务员不得离开机车;机车停开均听沿途人民军指挥;机车乘务员活动范围仅限机车、宿营车。<br>  步出书记室,父亲来到整备线。机组人员正在擦洗保养机车。父亲传达了任务,并做了出发前动员,说是动员,但只有几句话:“要去干什么大家都知道,如果我们完成不了任务,我们是没脸回国的!”<br>  父亲的出发前动员虽然只有几句话,但伙计们都掂出他的份量。大伙儿摩拳擦掌,他们早就盼望这一天了。<br>  父亲给伙计们划了底线,也给自己划了底线。<br>  专包组由九名青年组成,平均年龄22.5岁,一名党员,七名团员。机车是小日本鬼子战败时留下的,被解放军在榆树川至沙沟子站区间桥下河里发现起复大修后移交图们机务段的。多次执行拉“特运”任务。运输安全走行50余万公里。<br>  上午,大伙儿把备用制动风泵、水泵、制动器等配件及两大桶汽缸油和轴油一一装上机车。下午,为适应战时需要,防止灯光外泄,驾驶室又装上了特制的门、窗帘。窗帘,厚黑红布,夹层是棉花。司机这边很像一个大棉袄,看信号,脑袋从一个像袄袖似的洞钻出去。<br>  20时30分,段领导们登上机车。父亲熟练、平稳地在指令中操纵机车出库、进站、挂头。<br>  图们市,是中朝两国交界的又一咽喉要地,隔图们江与朝鲜的南阳相望。抗美援朝开始后,这里已成为志愿军各种战备物资的补给地。站台上,各种物资堆得像小山。站内,编号12876“特运”列车待发。列车有38节车厢。机后第一节是宿营车(篷车),是父亲他们休息的地方,再后是两节老式卧铺车,再往后全是篷车。车门紧闭。每节车厢两侧都站立着荷枪实弹的军人。<br>  21时,父亲告别了送行的段领导,肩负着祖国和亲人们的殷切希望,拉响了汽笛,启动机车。行进路线为图们——南阳——清津——咸兴——元山,走朝鲜东海岸线。<br>  在机车大灯的照射下,父亲发现,图们站站外至图们江大桥区间线路两侧三步一哨,哨兵持枪背对钢轨。父亲觉得奇怪,特运分一、二、三个级别,解放初期,他拉毛主席的专包,前有先驱车开道,后有防追尾火车,沿途三步一哨,那属一级特运。这一车大豆高梁至多够三级特运,怎么暗处按一级特运对待,莫非……父亲心里一震,下意识地扭头看看卧铺车,莫非有比杨团长高几级的首长在里面,但这种念头稍起即逝,兴许在战争中啥事都特殊吧!<br></h3> <p>  骤然间,父亲的脑袋像车轱辘一样转动,万千思绪交织在心空。一种巨大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不知道距离元山路程还有多远。他担心万一有个闪失,怎么交待!</p><p><br></p><p>  朝鲜半岛几乎全是山,全境以盖马高原为主体,平原低地多分布在西部,东部群山连绵,高峰屹立,想找一个4平方公里的盆地都很费劲。正值隆冬,冷得邪乎。从俄国东北吹来的西伯利亚寒风,使河流、湖泊和山谷都冻结了。中午的气温是零下20℃至25℃,一到黄昏就急骤地下降,凌晨4时前后,下降到零下28℃至45℃。</p><p>  2月5日下午4时10分,列车呼哧带喘地在清津站停下。这是一个港口城市。为了切断前苏联海上的援助,美军曾对它倾泻了200吨炸药和几千发炮弹,已使这座城市民房东倒西歪、栋折梁摧,一片焦土。</p><p>  目睹这一幕惨景,父亲和他的伙计们的心在颤抖,在滴血……</p><p>  今天是除夕,是中国人民站起来的第二个春节。在国内家家贴对联,包饺子,燃爆竹,致敬尽礼,迎接福神,可在朝鲜,战争,毁了家园,生灵涂炭,人们那有心过年。父亲他们也不例外。</p><p>  杨团长陪同一个人民军军官过来。父亲在中朝边境长大,懂朝鲜语,交谈用不着翻译,省了许多事。人民军军官说,从清津站开出后是美军军舰的封锁线,列车只能夜间行驶,机车实行灯火管制,不许开灯。洞外,机车不许烧火。</p><p>  听了这番话,父亲他们不由打了一个寒颤……妈呀,走了十几天敢情还没挨战场边。望着远方黑乎乎的天幕,不敢想,也没法想,大家只能互相安慰,自己安慰:“大概没那么严重吧?!”</p><p>  列车开出清津站没多久,浓烈的战争气氛便扑面而来。山靠海很近,游弋在日本海上的美军军舰隐约可见。各种枪炮声此起彼伏,几十条红的或蓝的曳光弹带,穿过每五分钟发射一次的照明弹的空隙,或者平行,或者交叉地在敌我双方的战地上空飞来飞去,像火花似地消失在半空,把夜幕染得姹紫嫣红。</p><p>  风很大,锋利得像刀片,父亲的脸蜂蜇一样疼。为了随时看清前方线路偶而一闪的信号,他不敢把头缩回驾驶室内。巨大的空茫,尖利的风声,涩涩的眼睛,冻麻木的神经。在父亲的一生中,摸黑开车,根据信号掌控机车行驶的速度,这是仅有的一次。“袄袖子”箍的脖子喘不上气。头在窗外身子在窗内,一头冷一头热,滋味可真难受。遇见停车信号,开始他有点手忙脚乱,头夹在“袄袖子”里一时缩不回来,看不见手,只能乱摸。渐渐,习惯了,也就自如了。</p><p>  路的尽头,永远是一片漆黑。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22岁的父亲感到自己身边原有的一些东西正在悄悄失去,对生命的渴望是那样的真实,那样的刻骨铭心。盯着前方的信号,父亲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我是男人我怕谁? </p><p>  为了破坏东海岸线的交通网,炸毁物资囤积地,阻止志愿军、人民军向前线进行补给、支援,美军开始是以铁路的关键部位铁桥作为绞杀的目标进行轰炸。白天,为了迷惑美军,志愿军和人民军把列车隐蔽在隧道内和退避线内,工程兵把桥的横梁卸下来,看上去像是被炸坏的样子。当晚,再把桥架上,拉出列车运行。这计谋被美军识破后,美军将空袭目标扩大,白天用战斗轰炸机和重轰炸机对给水、给煤设施和信号所、调车场、车站、修理厂等轰炸,晚上用B—26轰炸机阻碍修复工作并阻止列车夜间运行。李承晚又在铁路线上广布眼线,发现情况立即打信号弹。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特运”的通行,是在破坏和修复之间的竞争,是机械力和人力的斗争。</p><p>  群山连绵,列车仿佛被两根镀亮的钢轨一吸溜一下子就滑进了大山的肚子里。走了几个昼夜,山也没到头。</p><p>  2月13日,列车受阻于山洞内。不知是敌夜航机发现了工程兵在架桥,还是发现了列车。天上,敌机群投掷汽油弹、炸弹;海面上,敌军舰疯狂炮轰。爆炸声震耳欲聋,震得洞顶上的碎石唰唰下落,砸得驾驶室顶哗哗响。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不满18岁的司炉刘志辉吓坏了,“哇”地哭了:“司机长,我怕,我怕,我想回家!”副司机高守第,双手捂耳,兀自蜷缩在座上一动不动。尽管出国前大伙儿都破指血誓不当孬种,但真到了战场上,就不是那一回事,心里的确发毛。此时的父亲,心情的确非常复杂,非常沉重,悲痛、愤怒、焦躁、期待、惆怅、不安、决心、毅力等数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他似乎感到自己的身体要爆炸,他在拚命地压抑着自己。他尽管也害怕,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慌乱,因为他是司机长。伙计们都在看他。在父亲的安抚下,刘志辉渐渐平静下来,说:“司机长,我听你的,万一我被炸死,你可要把我的尸体运回国交给我娘。”“不会的,你死不了,我们都死不了,我们一定能活着回国!”说这些话的时候,父亲的脸上挤出一些笑来,尽力让笑在脸上堆得满满的,笑的坦然。蓦地,父亲心里一酸,不敢看刘志辉,赶紧把脑袋从袄袖里钻了出来,一任泪水哗哗地流淌。他也不知自己是生是死呀!</p><p>  这一夜,父亲他们是在枪炮声中不安地度过。洞外,一座50米长的铁桥被炸毁。两山夹一桥,前后不通,只能原地待命。  2月20日晚,父亲接到通知:一股美军距日新站不远处登陆向这扑来,为保存实力,须弃车上山隐蔽。父亲和他的伙计们抓紧灭火,把卸下来的机车配件、部件掩埋起来,祖国的机车决不能让敌人使用,最后又用黄泥巴把机车涂抹的乱七八糟,伪装成一台已报废的旧机车。这时,刘志辉悄悄拉拉父亲的衣袖,悄悄说:“司机长,你看!”父亲转身看去,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山洞里全是志愿军。看着,看着,他的眼里哗啦啦闪过一片明光,顿时心头一亮。“志愿军!志愿军!”他忽然哈哈笑着,抱起刘志辉,在原地转了几个圈。"有这么多志愿军咱还怕啥!”伙计们都激动起来,相互搂在一起笑呀,哭呀,一扫几天来惊慌、焦虑的心情。至此,父亲才知道,这趟“特运”列车拉的根本不是大豆高粱,全是志愿军。卧铺车里有一位高级将领。是谁?不知。志愿军人数约在千人以上。伴随着低沉而短促的口令声,父亲他们跟着部队快速往山上爬去。积雪太深,先是蹚着走,后来就一步一拔地迈,迈着迈着不等脚落到地上裤裆先落在雪面上了,整个人就像骑在驴背上一样稳稳当当却不得前行。这样走很费体力,没过多大一会,父亲头上就冒起了腾腾的白气。终于爬到山顶,志愿军迅速分散隐蔽。他们穿的都是桔黄色的衲成若干直条的棉服,把它翻过来穿,白色的里子变成面子,在雪地里就成了保护色。杨团长面色沉静,语气斩钉截铁地下令一个排的志愿军守护父亲他们。  山很高,也很陡,没有月亮,但由于雪光,能见度大约有30米。很静。不一会,山下渐渐喧嚣起来,响起零星的枪声。时间不长,天空出现了隆隆巨响。一架敌机飞临上空,投掷了三颗照明弹,耀眼的强光把雪山四周照得亮如白昼。父亲他们爬在雪中,志愿军又把他们压在身下。敌机盘旋了好一阵,没发现什么,掉头飞向另一座山。夜,重新陷入寂静。有这么多的志愿军在身旁,父亲他们一下子有了主心骨,胆怯变成了勇敢,全然不把眼前的境况当回事。刘志辉问父亲知不知道列车拉的全是军人。父亲摇摇头。刘志辉又问,咱们每到一站不见有人送饭,也不见他们下车。他们猫在篷车里吃啥?大小便怎么办?父亲也想不通,这趟“特运”怪不得那么神秘,敢情……</p><p>  骤然间,父亲的脑袋像车轱辘一样转动,万千思绪交织在心空。一种巨大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不知道距离元山路程还有多远。他担心万一有个闪失,怎么交待!</p> <p>  父亲摸到一个铁家伙,极像炮弹尾已。“啊……定时炸弹!”……2米长的一节钢轨没了,这列车咋就过去了,奇不奇!</p><p><br></p><p>  天亮了。雪,晃得人睁不开眼睛。这一夜,父亲他们遭老罪了。在空旷的雪山上过夜,你睡觉就意味着冻死,燃篝火很可能变成火葬的场所。志愿军三人一个毛毯。为了增加体内的热量,驱赶寒气,父亲他们通宵不停地活动。由于激烈运动脚就会出汗,倘若你停止活动,脚汗很快在鞋里冻了冰,因此得不停地解开冻住的鞋带揉擦脚。天亮了,寒气虽然可以减弱,但也预示着危险要来临。</p><p>  果不其然,山下又喧嚣起来。渐渐,黑压压的美李军成环形往山上攀登。清脆的枪声不时传来,划破了寂静。气氛骤然变得异常紧张。志愿军们的手都扣到了扳机上。一场空前的恶战即将来临。就在这时,奇迹出现了,天空突然下起了暴雨。那雨,一会儿像瓢往外泼,一会儿又象用筛子往下筛,一会儿又像喷雾器在那儿不慌不忙地喷洒——大一阵子,小一阵;小一阵子,又大一阵子,交错、持续地进行着。</p><p>  大雨中止了美李军的搜山行动,防止了过早地暴露这支神秘的志愿军队伍。但,大雨淋得父亲他们、志愿军们不知所措。在光秃秃的雪山上,根本没有躲雨之地,只能听任大雨淋浇。真受苦罪啦!入夜,风呜呜地吼叫着,雨雪交加。淋湿的衣服又结成了冰,梆梆硬。脸、手被寒风吹肿了,流着血。24小时未曾合眼,极度的紧张与疲劳使父亲他们浑身疼痛难忍,尽管冻得瑟瑟发抖,脑中拼命地提醒自己千万不能睡呀,可双腿软得不能支持,一切念头都糊涂了,腰像折了一样,纷纷倒在雪中。杨团长急了,命令志愿军二人一组轮换架着父亲他们来回跑。不这样的话,父亲他们可真的站不起来了。</p><p>  2月23日上午4时,雨好容易停了。这40个小时的大雨确实罕见,完全未曾预料到。史记上说这是朝鲜几十年不遇的异常气象。由此可见战争不但会给人类带来灾难,而且似乎会引起自然界的剧变。</p><p>  美李军撤了,父亲他们随军摸黑回到山洞。由于强用冷食和过分疲备,加之冻、困,9人病倒了4人,其中有2名是司机。开车的任务全压在父亲一人身上。</p><p>  机车点火需要大量的木材,父亲叫上刘志辉摸黑去洞外抬枕木。突然,父亲听到有嘀嗒嘀嗒的声音,很清脆,极像怀表的走动声。父亲循声摸去。父亲摸到了一个铁家伙,极像炮弹尾巴。“啊,定时炸弹!”父亲一声惊呼,赶忙召呼刘志辉跑回洞内,找到杨团长,说明情况。杨团长一听,迅速下令:“部队找地方疏散,保护好首长安全。快叫工兵来。”一时间,部队忙开了。但,军人毕竟是训练有素,一点不乱。父亲屏着呼吸,匍伏在洞口的另一侧,心提到嗓眼,紧张地喘不上气。他知道在洞外不能亮火把拆卸炸弹,只能把炸弹搬进洞内,这,万一……他不敢往深想。一分钟、二分钟……约莫十几分钟过后,杨团长跑过来,说炸弹已排除了。他握往父亲的手,连声称谢。他说这颗定时炸弹是美军撤走时埋下的,还有八分钟引爆,炸弹威力足以将这座山洞炸塌,幸亏发现了。</p><p>  一场有惊无险的炸弹事件结束了。</p><p>  铁桥短时间无法修通,为了尽早让特运列车通过,工程兵以惊人的速度铺设了便道,在路基下铺凹型临时线,千分之四十五的下坡,千分之五十五的上坡,一次只能牵引四节车厢,摸黑走,全凭经验。战时铺设的临时线,铁轨水平是失衡的,线路表面也跟波浪似的,车速太慢,上不了坡,太快,车有可能脱轨或翻车。</p><p>  父亲用雪一把一把地擦着脸,直到擦得脸上冒火为止。他扭脸看看高守弟、刘志辉。他俩也看着父亲,眼里充满了无限的关切和鼓舞之情。父亲一时慰藉有加,想说什么,却没张口,挺直了身,冲两位伙计打了个响指,脑袋从袄袖里钻了出去,启动了机车。一趟,又一趟……在过第五趟时,机车砂箱砂子用光了,只能靠人往轨道上撒砂子,机车车轮连续空转,发出一串刺耳的轰响声,被隐藏在远处的特务听见打出信号弹。刹那间,海面上的美军军舰向这边开炮了,天空也传来隆隆的飞机轰鸣声。炸弹的碎片尖叫着掠空乱飞。父亲心一横,什么也不顾了,把汽门手把一下拉到极位,机车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怒吼着向前冲了过去。列车刚驶进山洞,敌机群飞来,霎时,凝固汽油弹、炸弹纷纷落下,好在工程兵及时地在入口处堵上了砂袋。机车水柜被打漏了十几处,宿营车也被炸坏,幸亏其他乘务员不在车上。一个人民军过来问父亲:“敌人开炮,你加速通过便道感觉有什么异常情况没?”父亲回答:“只觉得机车有一阵颠簸得厉害。”人民军说:“原来你不知道有一节2米多长的钢轨炸飞了!?”父亲吃一惊,2米多长的一节钢轨没了,这列车咋过去了。奇不奇!</p><p>  机车在山洞里焊修。山洞里没有给机车上煤上水的设施。父亲跟人民军一讲。不久,来了许多朝鲜妇女和老人。男的背,妇女头项瓦罐。24吨水,14.5吨煤呀!她们一趟,又一趟奔跑着,硬是用人力来完成。看到她们对近在耳边的隆隆爆炸声似乎习以为常的表情,看到她们在如此严峻的考验下仍然能够从容不迫地摆布着自已的生活,父亲相信,这样的人民一定能够赢得这场战争的最后胜利。一位老大娘头顶瓦罐刚走到洞口,一颗炮弹打来,老大娘倒在血泊中,什么也没说,撒手人世。父亲抱着老大娘,暴怒的像一头发了疯的狮子,猛兽般地嘶嚎:“狗日的美国佬,我要让你们付出代价!”</p><p>  都说,中朝两国人民的友谊是血铸成的,这话一点不假。为了给机车上煤上水,这一路死了多少朝鲜妇女和老人;为了让“特运”安抵元山,一路上志愿军和人民军死伤者不计其数。他们在每个车站配置50人,每6公里配置一个10人的监视组对全线进行监视,发现线路被破坏,用铁锨和土筐埋上洞穴,由工程兵修复枕木和钢轨。平地上、稻田里、冰上,铺上钢轨就过车,这是破坏和修复的竞争,是机械力和人力的斗争。这就是令美军心惊胆颤称之为“打不断,炸不烂”的钢铁运输线。</p> <p>  入朝是在特殊的历史条件下去的。在行车中,不仅要面对恶劣的自然环境,还要同饥饿等意想不到的困难作斗争,充满了艰辛苦涩、生与死的考验,但,胜利是令人喜悦的。</p><p><br></p><p>  从南阳至清津站,父亲他们一日三餐是由人民军领着到附近的居民家吃。清津站过后,吃饭就没钟点了,饱一顿饿一顿是常事,遇上飞机轰炸,有时一天都吃不上。所去居民家有近有远。每次去吃饭,危险重重。道路只能选择山间小路,有时掉进了雪坑不能行动,有时从悬岩和陡坡滚下来,既要躲避敌机的捕捉,还要高度警惕随时出现的特务,更要留心飞弹、地雷,其艰难辛苦的景况是难以形容的。在缺医少药的情况下,适者生存的问题更显得重要。</p><p>  有一次,父亲他们在一居民家中吃饭。饭刚端到手,担任警戒哨的人民军发出空袭警报。父亲端着饭碗冲出茅屋,四下看看,见远处有一个坑,跑过去,纵身跳下。坏了,这是个茅坑。四根木柱支两块木板。两腿陷在臭气熏人的屎尿里,爬出去,已来不及,飞机鬼嚎似地冲茅草屋俯冲过来,只好猫在茅坑里。在震撼大地的爆炸声中,炮弹的碎片、石子等尖叫着掠空乱飞。经过无数次战火的磨炼,父亲的胆子大了。有了一些战场经验,听声能判断出弹着点的远近。看着溅上屎尿的山芋饭,一身灰尘和硝烟的父亲心里直犯恶心,吃吧,实在难咽。不吃吧,肚子饿哩,咕咕咕叫得正欢。从前天晚上起,到今天中午一直饿着,下一顿饭还不知啥时吃。管它的,闭上眼睛吃!你狗日的美国佬你轰炸你的,老爷我吃我的饭。咦。人饿了,吃啥都觉香。  </p><p>  乍解放,国内什么都是供给制。不论你家有几口人,按职工算,每月一百斤粮,给啥吃啥。工资每月50元左右。每个人的家境都不是很富裕。入朝就一身棉衣,冷或热都穿它。天天和衣而睡,洗不上澡,身上痒得厉害。白天,大伙儿没事,躺在离洞口较近的地方,脱光了衣裤晒太阳,抓虱子,比谁的多谁的个头大。高守弟一次竟抓了三十一只虱子。要么用石子做相棋玩,要么闲聊,聊战争,聊未来,聊女人。战争,让他们亲密,无话不谈,个个眉飞色舞,好不高兴。整日的摸、爬、滚、打,父亲的衣裤破烂不堪,衣扣全没了。一天,父亲边用细铁丝补衣裤,边叹气地说:“这男人的确需要女人。”刘志辉凑过来:“司机长,干嘛非要女人?”父亲答:“要是没有女人,男人的裤子破了找谁去补?”刘志辉答:“要是没有女人,我们男人还穿裤子干吗?”父亲哭笑不得,半天,说:“要女人生孩子呀!”刘志辉摇摇脑袋,一本正经地说:“我不要女人。她跟我爹我娘争吃争穿,光会生孩子、补裤子,不要!买篮鸡蛋想要几个孩子咱孵几个。”“去你个浑球,你狗屁不懂!”父亲骂道。大伙儿哈哈大笑。</p><p>  晚上睡觉,由于天气冷,为了取暖,睡前他们都是背靠背。醒后,要么是你一条腿搭在对方身上,对方一手搂着你的腰;要么脸挨脸相互偎着,梦呓般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靥。醒后,都笑着责骂对方晚上有小动作。你那儿昨晚顶着我小肚子好难受。你他妈的那东西硬得像铁棒。大伙儿冲上去扒光裤子验证看谁的东西硬和大。</p><p>  日子,一天天在插科打诨中过去。</p><p>  朝鲜战争是很残酷的。志愿军在美军完全掌握了制空权、制海权的情况下,虽然苦于缺乏装备、弹药、食品和防寒用具等,但仍然忍耐一切艰难困苦,忠实地执行命令,默默地行动与战斗。正像毛主席所说的:“不论在任何艰难困苦的场合,只要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要继续战斗下去。”这种勇敢的战斗精神和坚韧性,来源于对共产主义的信仰,对美帝国主义的憎恶,来源于坚持进行的这场战争是“正义战争。”</p><p>  一次,父亲他们去居民家吃饭。返回途中,被山坡上飘过来的一首熟捻的歌吸引住:“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征得人民军的同意,父亲他们跑上山坡。原来是几十个志愿军在凿坑。寒喧后,方知他们是第四野战军的后勤兵。去年十月底入朝,分派到这天天凿坑。</p><p>  父亲看着满山的坑,不解地问:“你们这是挖战壕吗?”</p><p>  排长的表情一下子严肃了,说:“挖坟!”</p><p>  “挖坟?”父亲怕自己听错,“挖坟干啥?”</p><p>  志愿军们都低下了头。都沉默不语。</p><p>  许久,排长缓缓地说:“埋咱们牺牲的人。山那边满了。听说又要大反攻了,反攻就得有阵亡!”</p><p>  父亲惊诧万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仔细地看了下坑。长时间的沉默。</p><p>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激昂、豪迈、燎亮、雄壮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又响起。</p><p>  看着这些志愿军一边唱一边凿坑,父亲他们的心如刀绞般疼痛,泪水夺眶而出。给战友们挖坑心里这滋味不好受呀!他们举起了手,怀着异常沉重和无限敬仰的心情,向凿坑的志愿军们,向这些无数个坑——烈士们深深地敬礼。他们沉重地下了山,走了很远,耳边依旧回荡着《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p><p>  3月19日晚,“特运”列车从咸兴站开出没多久,就被敌夜航机发现。很快,远处的天空中传来飞机引擎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为了引开敌机,保证列车,人民军迅速摘掉宿营车与卧铺车厢联接车钩,命令父亲打亮前大灯,单机朝前开。时间不允许父亲多想什么,他一边迅速对高守弟、刘志辉下达指令,一边把汽门手把拉到极位。一道雪亮的光芒划破黑幕。汽笛一个接一个响着,宛如一阕雄壮的交响乐。机车像一匹脱了缰的野马风驰电掣般地驶向前方。敌机群俯冲下来,对机车波浪式的轮番扫射、轰炸。噼啪噼啪的机关炮像雨点似地泼洒在机车身上。天崩地裂的爆炸声此起彼伏。炸弹炸开的黑色烟柱子,裹着炮弹的碎片、砟石等掠空乱飞。几十条红的或蓝的曳光弹带,或平行,或交叉,在机车前后、上空飞来飞去,一片火海。大地在摇晃,下沉。机车水柜开始喷水了。发电机停止了转动,灯全灭了。蒸汽四处泄漏,汽压急遽下降。“关上电机!保持汽压!保持水位!”父亲焦急地喊叫着。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机车离列车越远越好。敌机群狂轰滥炸,机车随时都有可能会被炸弹击中,没有灯,看不见前方线路情况,万一线路被炸坏就会车翻人亡。就在这万分危急时,突然从前方黑暗中迸出无数条弹带,像朵朵银花,在天空中绽开。一架敌机从浓烟弥漫的空中坠落。是地面我高射炮开火了!又一架敌机带着一团烈火像一颗殒星似地笔直坠下来,落在车后,还有一架敌机兜了几个圈子,冒起黑烟盘旋起来,终于在半空中,像一串爆竹似地爆炸开来。前方突然闪了一下红灯。“紧急停车!”父亲惊叫着,随手关上汽门手把,撂下制动闸。随即,父亲作出反应,冲高守弟、刘志辉吼道:“快跳车!敌机又来了!”父亲知道,肯定前方线路被炸坏,否则在敌机追赶下不会让停车。就在父亲纵身跳下机车时,一颗炸弹落在机车尾部,一股热浪袭来,父亲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等他醒来,天已亮了,头昏沉沉的,腰部很疼。原来他是从八九米高的桥上落下的,桥下是一条干涸的河床,砸在一个志愿军身上,俩人当时都休克了。经抢救,幸都无碍。</p><p>  这次机车损伤惨重,但“特运”列车安然无恙。机车被拖进山洞,整整焊修了57个小时。</p><p>  3月27日,编号12876“特运”列车安全抵达终点站——元山。看着千余人的志愿军迅捷地消失在夜幕里,父亲长长地吐了口气,轻松了许多许多,虽然他不知道是哪一位将领乘座这趟车。高守弟说他看得清清楚楚是彭德怀,刘志辉说是XXX将军。父亲不想去打听,他心里只知道,这趟“特运”列车对即将打响的第五次大战役至关重要,也正是这第五次大战役,才把战线稳定在“三八”线附近。</p><p>  4月23日,JF型113号蒸汽机车遍体疮痍地驶进图们机务段。父亲102天的援朝运输工作至此画上了圆满的句号。这102天的日日夜夜,虽然充满了艰辛苦涩、生与死的考验,但胜利是令人喜悦的,毕竟他们全活着回国。父亲立了二等功,颁发奖章一枚和一匹蓝华达呢布。高守弟立了三等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