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唉!给你!卖咧!卖咧!卖给你咧!”。看着那个买羊的人欲转身离开,父亲跺了两下脚,抖了抖拉羊缰绳的手,唉了一声说。</p><p>风雪中,父亲接过了二十一元钱。</p><p>我知道羊已经卖了,再不是我的了,可是我实在不舍。我上去用右胳膊拢住了羊脖项,左手抚摸着羊的鼻梁子。羯子羊理会地朝我靠了靠。</p><p> “放了,放了。”父亲轻声说着,抚摸着我的头,把我的头揽向他的腰际。我抬头看父亲,父亲并没有看我和羊,而是抬头看着东方的远处。我看见他眼神滞滞的。</p><p>我抱着羊脖项的手没有松动。</p><p>父亲屈身蹲下,与我平视着。</p><p>“咱回家装粮去。”父亲看着我,小声说,声音里似乎有商量的意思。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好像受了莫大冤屈。我放开了羊脖项,双手顺势在父亲的肩头狠狠地推了一把。父亲被我猛地一推,一个趔趄,左手在身后撑着仰面坐在了粪堆上。我看见父亲的眼睛好像瞬间红了。</p><p> “咩-咩”我注意到在我放手的瞬间,羯子羊眼睛疑惑惊恐地回头看着我,颤悠悠地叫了两声,低着头,犟着脖项,撑着两只前腿,坠着屁股将缰绳绷得紧紧的,不情愿地被那人强拉走了。</p><p>我哭着看那人拉走了我心爱的羊,伤心地快步独自回了家。</p><p>中午时分父亲喊我和大姐跟他到发电厂磨面机子上去磨过年的面。他说把缺粮款给会计交了,会计与他一起见了保管员双印,装出来200斤麦子,能磨过年面了。</p><p>我心想,我家没有钱,挣钱没得挣,借钱借不来,总不能让我们没有面过年呀!伯父当队长也真是太不给情面了。</p><p>另年二姐出嫁。父亲为准备给二姐的大柜和箱子嫁妆急用现金,不得已粜了家里仅有的200多斤麦子。那个买麦子的人该付44块五毛二,他少付二分钱不准备给了。我压着麦子口袋不让买麦子的人抗走。父亲看着我说算了,算了。我说二分钱买一盒洋火还要用十多天哩,坚持要回了二分钱。</p><p> “人情送匹马,买卖不饶针。你不偷不抢的,对着哩。你大嚄就不是过日子的路套。” 伯父闻听事情后给我说着:</p><p>“人在世上做事就像狮子滚绣球隔位取数,要紧地是你要瞅准杆子(标准、底线)在哪不能乱,该是啥就是啥,该多少就多少。人在世上要立住杆子,不缺德、不亏人、不输理、不让人看不起。立不住杆子,才叫人笑话哩。” 我为伯父对我的表扬称心,觉得伯父是理解我的。我知道了伯父如是的标准。</p><p>我懂得了我家缺粮户不交钱装不出粮食的道理。懂得了伯父对我要回来二分钱的赞许。</p><p>我出门上学、参加工作后,一直把“立住杆子”当做人格的重要组成部分。凡事,我的原则、底线是清楚明确的。</p><p>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地开始了。珠算教学被作为“四旧”的余孽停课了。我也跟着闹起了革命。狮子滚绣球也就再也没有往下“滚”,止步于闹革命的停课,一次也没有顺利地滚到头。</p><p>初中毕业那年,有媒人来家里给我说媳妇。那时候,农村十三四岁的男娃娃多数都订了娃娃亲。我知道家里穷,出不起那一份半三百六十元彩礼钱,就不和媒人、父亲母亲说话。一天到晚闷不做声。有一次还把媒人从家里赶了出去,闹得父母、媒人好没面子。</p><p>“唉,好娃哩,你是想起没有钱,就不敢应那婚事吧?”伯父、父亲和我三人围坐在方桌旁,伯父开腔说。</p><p>“穷到头了,还订啥婚哩”,我憋了很长一阵子后低着头小声嗫嚅地说。</p><p>“唉,古人说,焉能余钱买马、结钱娶妻。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大总不能叫人笑话说给儿订不起婚嘛。没钱咱想办法对挪,该办的事砸锅卖铁、上房揭瓦,借债都要办哩。” 伯父细声细语地说,“你看狮子滚绣球,那不是该借(减)的就要去借,该积(加)的就要去积(加、积累,节约)嘛。好娃哩,就是你说的,穷也就到头咧嘛,咱不怕!啊。”</p><p>“我不!”我倔强地说了声,起身走出了家门。</p><p>但是我从伯父那里知道了处事的基本道理:有些事情,借钱也要办;有些事情,有钱也不能办。伯父用狮子滚绣球告诉了我基本的人生价值观 。</p><p>1982年秋天,父亲在西安确诊为食道肿瘤。我去机关会计室想借3000元给父亲看病。</p><p>“小石,你诚实有信,每次出差借钱结算及时,不是借钱不还的人。给你大看病是孝心,钱能借给你。可是你要想想靠你一月40来块的工资,咋能还的回来呀。”老会计语重心长地说。</p><p>“钱我要借。不吃饭我也要还回钱。”我勇勇地回答老会计的话。</p><p>然而,我拿着胃镜报告单、病理报告单,钡餐报告单,凭借我管理医院的业务关系遍访西安几个大医院胸外科主任,共同意见是:手术没机会,放疗没条件,化疗没效果,基本上没有了治疗机会。</p><p>上世纪八十年代,国内食道癌外科术式陈旧,肿瘤又距离纵膈特别近放疗没条件,化疗药物非常单一基本无效。父亲的病顿时失去了救治的机会。我数度夜里哭泣、流泪、惊醒,恨我自己学医、管医院却不能解除父亲的病痛。我请中医学院的院长和中医名家到家里给父亲看病,也是仅仅开了一些止血止痛的云南白药口服,别无它法。</p><p>来回六天时间父亲就又回到了老家。伯父可能觉察到异样,问我情况,我特意向伯父隐瞒了病情。</p><p> “好娃哩,狮子滚绣球里有进有退。进、退是常理。要向前进还要能退回来。世上一些事退比进难。不要只知道进,还要知道合适的时候退。” 伯父给我说。我预感到伯父似乎知道了什么。</p><p>九个多月后父亲病情加重,恶液质显著,卧床不起,五十多天粒米未进,每天就靠两调羹勺的麦乳精汁(他拒绝喝奶粉)维系生命。伯父每天必有两次来看父亲。</p><p>兄弟俩人见面,父亲会有气无力地看着亲哥说一声“来咧”,伯父坐到炕塄板上要么“嗯”一声,要么不言语。他抚摸父亲的手、臂,抚摸父亲的腿或者摸摸父亲凹陷的肚子,掖掖父亲的被角。多数时间兄弟两人相面无语,四目很少对视。我通过两人的眼眸,深深地看到了痛惜、无奈,看到了眷恋、亲昵,看到了浓烈的手足亲情。她是流淌在血脉里,深入到骨髓中的。</p><p>一次我送伯父离开父亲炕头走到院子里照壁墙的土地爷前,伯父又问起父亲病情,我说了实话。把父亲的病情诊断、治疗计划和经过悉数告诉了伯父。因为我觉得面对父亲的状况,再不能哄骗他的唯一亲哥了。</p><p>“那就是“噎食”呀”。伯父惊讶地说,眼泪随之涌了出来。我和伯父泪流满面,难以自已。我扶住了伯父的左臂。</p><p>伯父抽泣着看着我说:“唉,眼看姊妹五个就剩我孤独一人了。人的命天注定。天要杀人救不下!救不下!好娃哩,与其叫多受罪,不如让早托生!”</p><p>“你用心咧,咱不后悔。当初我怕你一心看病、救命,到头落得人财两空,才给你说狮子滚绣球有借有积,有进有退。退比进难,退不容易。”伯父用手背抹了自己的眼泪说。</p><p>我的伯父。面对自己的亲弟弟。他能如此领悟生命,如此认识生死,如此舍弃爱与痛。他需要多大的胸襟,承受多大的悲痛啊。</p><p>他是大开大合的智者!</p><p>他教我的不是狮子滚绣球,是处世哲理,是人生世界观。</p><p><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