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秋

一亩春风一亩秋

摸  秋

 

秋天，原来是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

相对于西南小城的四季如春，树木常青，在北方老家，秋是浓墨重彩、有声有色的。首先是风，春天的风是“吹面不寒杨柳风”，十月的秋风，就是“萧萧梧叶送寒声”了，秋的凉意，丝丝缕缕地随风直往人的衣袖里钻，鼓起满身的微寒，让人直觉：秋到了，天凉了。袅袅秋风起，满山枫叶红，秋把山川田野都涂上了金黄、橙红，山上的枫叶、柿子、山楂和各种野果，黄的黄，红的红，把黛黛青山变成了耀眼的暖色系，让整座山绽放着成熟、饱满的美，那些沉甸甸、软和和、粉糯糯的果实，一摸，就坠到了掌心，那些红艳或枯黄的叶子，在秋日暖阳下闪着光芒，脉络清晰，丝丝可见，仿佛能看到岁月的痕迹，能摸到季节的温度。在秋天的山里走一趟，保准满筐满怀都能盛满收获。

北方秋天的田野，秋实更是触手可摸的。棉田里的棉桃熟了，在秋日暖阳下炸开了口；棉花白了，又白又软的棉花，蓬松饱满，撑开了青的黛的黑的棉茄，盛开成一片雪一样的花，素淡无香，却莫名温暖，摸上去，就像摸到了姥姥和妈妈新絮的棉花被子，闻到了太阳和母亲的味道。

山上的柿子青黄青黄的时候，在红透了被老鸹啄烂之前，主妇们就把它们摘回来，捂柿子。将摘回来的鲜柿放进瓦缸或盆里，上面撒上干燥的草木灰，倒入温温的白开水，把柿子淹没，并盖好口。孩子们翘首期待个2昼夜，就可以缠着大人拿出柿子，此时的柿子，褪去了青涩，变得又软又甜。捂柿子也叫暖柿子，有的家长顾不得做这样的小零嘴儿，于是孩子就摘几个青涩的柿子，自己偷摸摸地捂，藏到棉袄里棉絮里捂着、暖着，时时翻看期盼着；甚至还有的直接放到灶头的暖水坛里……这样的操作，成功者少，不是烂在棉衣里被父母发现一顿打，就是拿出来还是直涩嘴，全不是奶奶妈妈们捂出来的甜脆味道。

北方的秋天，稻谷成熟的时候，学校会“放麦假”，因为老师和学生都要帮家里“收秋”。“收秋”不仅仅是摸到了秋实，更是和秋进行了一场亲密的拥抱。麦假里，大大小小的孩子都要跟着大人去稻田里收稻子，不会割谷，就把大人割倒的稻子，抱着堆到一起，方便大人捆、扎、挑，“秋老虎”的天气里，一畦稻子抱完，胳膊被喇得又红又疼。幸好还有盼头：在收割完毕的稻田里，拾到的稻穗，可以自己攒起来，等到走村串乡卖麦芽糖的来了，拿去换糖吃。那一咬就拉得长长的拉丝，那绵甜的口感，让人忘却了劳作的辛苦和红痒肿痛的手臂，让整个秋天的回忆都是甜的香的。

如果说春和百花一样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那么秋则和瓜果一样是可以摸可以摘可以咬，可以咀嚼可以品味的。

在我的老家信阳市罗山县，还有一种中秋节“摸秋”的习俗。

   “摸秋”这一习俗定在每年的“中秋节”这天，此时，乡村农家菜园中瓜果飘香，田野里稻香秫熟，孩子们可任意偷摘，大人决不会责怪。还有一些人家，特意留下一些果蔬，比如西红柿、花生、红薯、甜杆（也俗称甜秫秫，和青皮甘蔗有点像，但是味略寡淡），以这晚能被小娃们偷摘为乐。是夜，家长放纵孩子到别人家园中“摸秋”，如果是摘得葱，则认为小孩长大后能聪明，如果是摘得瓜，则认为以后小孩吃喝不愁。丢了“秋”的人家，无论丢多少，第二天从不叫骂，就连时时叉着腰在山脚园子里叫骂“谁家小畜生又来糟蹋我的园子了”的姚二奶奶，那一天也会偃旗息鼓。

小时候，我和小伙伴们是喜欢摸秋的。如水的月光下，三五小伙伴约着，偷偷摸摸又理直气壮地跑到田野里，脑袋凑成一堆合计：谁家的西红柿红了，最好吃，谁家还有几颗大枣没有打，留在树梢，谁家的红薯是红心的，特水甜，谁家的沙地花生肯结，好饱满……平常都被大人们管束着不许“偷鸡摸狗”，好不容易等到摸秋不算偷的这一天，小伙伴们对这些早就“觊觎”多时、念念不忘的吃食如数家珍、摩拳擦掌，合计一番就赶紧分头行动，像一只只小鸟飞进田间地头，跑到菜园、果园里，借着朦胧的夜色搜索着各类瓜果，叽叽咕咕的童言和笑声，惊起了栖在树梢的鸟雀，让静谧的月夜泛起了生动活泼的气息。

 “豆荚瓜棚频眺望，须防有客夜摸秋”，主人隔着院门张望着园子里的身影，怕小顽童们不小心踩坏了瓜蔓，吆喝一声又怕惊走了生机勃勃的“来客”……而隔壁聋老爹（实际一点也不聋）不仅不吆喝，还特别享受这份热闹，聋老爹的两个儿子出息了，都在外面端铁饭碗吃公粮，过节也难得回村，中秋夜，聋老爹总是倚门而望，看着孩子们嬉笑打闹谋划“摸秋”事宜，有时还悄悄跑去指挥孩子们：去我家菜园子，山脚下那几根甜杆甜的很，去掰来吃。还不忘叮嘱一句：小心甜杆皮割破了手！回想起来，再看见“有客”一句觉得真是温情极了，而一个“摸”字，把秋天渲染得甜美、温馨又殷实。

“摸秋”归来，就是“咬秋”，大家把东家的西红柿、西家的花生，从撩起的衣摆临时做成的兜里倾倒出来，合到一起，在明亮的月光下，在凉爽的秋风里，在秋虫的鸣唱中，讲听来的故事、说学校的见闻、谈自己的梦想，吃得尽兴，笑得开心，直到中秋的明月也昏昏然，悄悄到山后树梢打盹，直到爹妈们喊“某某某，还不回家来”的声音此起彼伏，在空旷寂静的田野和小村间打着旋地回响，我们还不知疲倦……

如今，农村生活日益富裕和丰富，“摸秋”习俗不再流行，我们再也享受不到“摸秋”这样简单、淳朴、温暖的快乐了，那样的场景成了我们一生难忘的童年记忆。后来每每读到鲁迅先生的《社戏》，都觉得深有同感：“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迟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

同一个月亮还在天上走着，一如当年那般清辉不减，可光阴已如流水，一去不返，当年“摸秋”的小伙伴们，如今也都到了人生的秋天，触摸的是另一种秋意秋实，体会的是不一样的秋滋味。明月千里，不知我们是否还有机会重返故乡，参加一回纯粹的“摸秋”，重新触摸那些单纯的快乐和美好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