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p><p> 正月十五刚过,兔年的第一场大雪便铺天盖地的降落在吕梁山。白雪皑皑,寒风凛冽,阻断了西去黄河的盘山公路。但毕竟已过立春的季节,初春的阳光射下来,阵阵寒风掠过,第三天道路上的积雪便已经融化殆尽。</p> <p> 我们乘中巴车西去黄河岸边的曲峪镇。穿过王老婆山顶的隧洞,西面的崇山峻岭便映入眼帘,大雪封山,薄雾笼罩,公路上滞留着的拉煤大货车喘着粗气,排着足有五公里的长队,据说公路已堵了三天。出师不利,仿佛注定拜谒正觉寺“十二连城”就是一个艰辛和磨难的过程。于是又从山顶蜿蜒回离石,北上绕大武、走三交,沿三(交)--曲(峪)公路再向西进发。</p><p> 碾过黄土高原的千沟万壑,穿越小甲头的悬崖峭壁,终于站在了正觉寺万佛殿的高台上。登高望远,拜千年古寺、抚“十二连城”,观莲花宝塔,看黄河冰凌,品曲峪豆腐,一整天的劳累奔波,难道就是为了带回晋西高原上的这个古老寺院和十二棵孤傲古柏的记忆麽?</p> <p> 一</p><p> 这是一个偏僻、封闭的丘陵山垣,一条狭窄的公路从外面延伸上来,公路两旁的山垣上居住着一些人家,北边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市场,散落着饭馆、商铺、店肆和地摊,透着红尘俗务的嘈杂和喧嚣,中间便是正觉古寺。</p> <p> 在这里,走在旷野的每一步仿佛都超越了时空的框范,都会在土地上激起了悠扬的回声。四周红尘笼罩的环境与寺院的红墙黄瓦、冷月夕阳,以及悠扬苍凉的晨钟暮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奇怪的是这方土地上的人家、村落并没有自己的地名,人们只依附寺院叫着正觉寺,那个很不协调的喧嚣市场也叫正觉寺市场。不难想象,相对于寺院的空灵和静谧,平民百姓们最初的生存活动是依附着寺院的香火旺盛开始的。人间烟火和红墙黄瓦,柴米油盐和菩萨佛祖,同时印证了这座千年寺院的悲哀和辉煌。</p> <p> 是啊,沧海桑田,历史的车轮在这片黄土高坡上消消停停地碾过了几千年,从来没有停留过。正觉寺山下沟豁纵横、丘陵连绵、柏林初起,乡野田园般的景色寂寞而恬静。雾霭笼罩,炊烟冉冉,在这晋西黄土高原的大山深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如一首陶渊明笔下的安贫乐道、知足常乐的田园诗,直让人感到一种久违的远离红尘的心灵静瑟和安逸休闲。</p><p> 担任解说和向导的杨卫华先生告诉我们,正在修复的万佛殿、大雄宝殿建筑群已初具规模,最北面的莲花宝塔也有了雏型,宝塔的修建与选址,是一位禅师为规避那个喧嚣市场而采取的风水措施。由北向南一条中轴线,依次为莲花宝塔、万佛殿、大雄宝殿,最南面便是“十二连城”了。</p> <p> “十二连城”,它不是一方城池的古代遗址,也不是一段高墙的残垣断壁,更不是历史的神话传说和奇特想象,而是一排具有强大生命力的、倔强的、活生生的千年柏树!这十二棵参天古树就在寺院脚下的一片土丘上,高大挺拔、形状各异,枝叶相挽,连成一排。具有一种超拔脱尘的孤傲,一种金属般质感的坚挺品格,老百姓给它起的这个“十二连城”的名字很富有想象力和穿透力,其来由据说是北宋佘太君率领“十二寡妇”征西时,在河西的准格尔旗修筑了十二座城堡,以抗拒草原辽国的大漠铁骑,腥风血雨中,将士们英勇顽强,坚贞不屈,有如铜墙铁壁一般坚不可摧,被赞为“十二连城”。</p> <p> 正觉寺的“十二连城”据专家考证,这十二颗柏树的树龄少的有1300多年,多的达1500多年,任意挑出一棵都是人类生命个体的十几倍!古树历经沧桑巨变和多灾多难,看惯了征战烟云和历史变迁,面对黄土的苍茫旷远,千百年来一直守望在这方贫瘠的黄土高原上,郁郁葱葱,挺拔孤傲,显示着强大的生命力,这不能不说是高原上的一个惊人的奇迹。据说这样的千年古柏,过去在正觉寺周围还有许多,而且都有一个大气从容、含义深远的名字,诸如:“南斗六郎”、“北斗七星”、“千里一盏灯”等等,但遗憾的是它们已经永远地在地球上消失了,而且永不复生。追溯起来令人痛心,他们没有消失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也没有消失在地震、洪荒的天灾,而是消失在人类自身的所谓“现代文明”之中,有的并不遥远,最近的仅三十年。</p> <p> 二</p><p> 走在“十二连城”的古道上,树干高耸入云,枝叶苍劲葱茏,相对于人躯的渺小和生命的短暂,一种来自心灵深处的强烈震撼浸透全身。十二颗千年古柏,组成了一条气魄恢宏、飞天羽化的珍贵艺术长廊,展示出一组孤独抗争、倔强呐喊的鲜活的生命具像,向人们呈现出人间万物的强大生命力,在这片的贫瘠土地上澎湃着生命的永恒激情。</p><p> “十二连城”名字起于何时我们已无从知道,但大抵是在北宋以后。这些柏树和它赖以生存的高原一样的厚重和沧桑,是吕梁山乃至整个人类的宝贵的物质文化遗产。它的存在,应该和杨家将、岳飞、成吉思汗、李自成等民族英雄联系在一起的;应该和南山寺、安国寺、交城卦山的古柏联系在一起的;应该和直耸云霄,遮天盖地的大片森林联系在一起的;甚至应该和骨脊山、庞泉沟、西华镇的原始森林草甸联系在一起的,怎麽单单就剩下孤独而寂寞的十几棵了呢?</p> <p> 在今天的人们看来,晋西黄土高原仿佛是与参天大树无缘的。这里十年九旱,翻开一部志书,几乎每一页都记载着大旱、赤地、洪灾、雹灾等触目惊心的字样,印象中这是一个令城市达人望而生畏的地方。一个相当流行的说法是,联合国的高鼻子官员前来考察后感叹,这里根本不适宜人类居住。老外的话语中含着傲慢与偏见,固然可恶,但这里历史上植被破坏,水土流失,环境污染严重,却是不争的事实。十年九旱,雨水对百姓来说简直就是天恩般的豪华奢侈,在春雨贵如油的季节,河流断流、禾苗枯死,连续数月的不下雨,真是心急如焚。在这里几乎每个村都有自己的龙王庙,久旱不雨时,人们就杀猪宰羊,抬着贡品上山求雨,也许是旱久了本该下雨,也许是老天有眼心生怜悯,雨终于滋润了干渴的大地,于是就有了众生对龙王显灵的磕头朝拜。当然,还有更闹心的事,由于人类生存的原始需要,千百年的乱砍乱伐,大片森林、植被遭到破坏,水土流失成了又一大灾害。庄稼旺盛时也就少不了洪水泛滥之灾,涛涛洪水冲走泥土,大片庄稼、树木被连根拔起,整块土地瞬间化为乱石河滩,面对人类自己酿成的大自然的惩罚,人们更多是惋惜无奈和望洋兴叹。</p> <p> 植被,特别是树木的生长和茂盛,对吕梁山来说,简直就是幸福指数的象征。凡有远见、有胆略、且又是真正为民造福的当政者上任,植树往往是他们重要的大政方针之一。但过去的植树却是事倍功半的头疼事,“年年植树不见树”成了困扰当地政府政绩的一大难题。是啊,一棵树的成长需要太多的呵护,需要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心血和几代人的精心维护。但要毁坏它却非常容易,瞬间就可以将一颗千年古树毁于一旦。因此,我们不能不惊叹正觉寺“十二连城”的千年古柏,能活到今天而且茂盛如盖,简直就是奇迹,究其缘由,恐怕和它毗邻这座千年寺院,以及那个沉雄孤傲的名字有关吧。</p> <p> 凡到正觉寺的人们都会听到一个关于“千里一盏灯”的故事,说起来令人疼惜万分,直让人心里发冷。</p><p> 距“十二连城”不远,曾有一棵茂盛高大的古柏,它的树龄比“十二连城”还长,树干直耸云霄,据说在百里之外的紫金山顶也很看到它,被称为“千里一盏灯”。当年那些漂泊它乡的游子或过汾州、越永宁,或临佳县、渡黄河回故乡,站在山顶极目远眺,“千里一盏灯”高大的树冠就在夕阳的余晖里约隐约现,有如慈母妻儿在远方招手企盼,这时他们心头一颤,一股巨大的暖流涌上心头,所有的酸甜苦辣、委屈劳顿都会烟消云散,那种久久缠绕在心中的思乡情怀,就随着“千里一盏灯”带来的巨大慰籍找到了最后的心灵归宿。</p><p> “千里一盏灯”,对于黄河东岸曲峪的人们来说,有如清晨温馨老家上空腾起的冉冉炊烟,有如父母妻儿望眼欲穿的心灵期盼,有如茫茫大海中远航孤帆的避风港湾,有如长江三峡漫漫长夜中航船的航标灯塔,它是远方游子在外漂泊奋斗的巨大精神寄托。 </p><p> 历经沧桑,“千里一盏灯”的最终消失是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那是一个令人不堪的悲剧年代,消失的理由非常简单,是一条山区公路需要从那里走过。一棵树能碍多少事呢,稍微绕一个弯就可以避开的,但当时主事的官员却坚定地认为,一棵枯藤老树的生命比起打通公路的革命行动算得了什么呢?它既然挡住了革命前进的方向,那就把它打翻在地罢了!有了这个上纲上线的理由谁也不敢去阻拦了,他们毫无顾忌地指挥民工们用闪着寒光的大锯、锋利的铁斧去对付这颗老树。</p> <p> 人真是一个万所不能的精灵,对付一颗老树办法当然有的是。如果这些本事用于科技的发展以掌控大自然,制服老天爷,呼风唤雨使之天地风调雨顺,救禾苗于赤日炎炎,救土地于洪水滔滔,救百姓于地震天灾。然而他们没有,而把智慧用来破坏和摧残。去年秋天在孟门南山和陈步亮老先生聊天,这位一生致力于植树造林的全国人大代表说:“美国佬整天琢磨上太空,发展尖端武器,打了张家打李家,为啥就不研究怎样消除天灾,制服老天爷,为人类造福呢,算啥本事”!老人的话真是一针见血。</p><p> 愚昧的行动还在继续。来人啊!拿炸药来!</p><p> 于是,用不了一袋烟功夫,空洞而苍老的树根中间便堆满了烈性炸药。接下来瞬间发生的悲剧便是可以想见的,简直不忍诉诸笔端。 </p><p> “千年一盏灯”生长于大唐帝国,那是一个云蒸霞蔚、灿烂辉煌的大时代。来自西方、阿拉伯、东土的朝拜者们,面对长安城中金碧辉煌的金銮宝殿,他们心诚悦服,诚惶诚恐,伴随着帝国的自信和萧洒,“千年一盏灯”茁壮成长。</p><p> 潮起潮落,世事变迁,“千里一盏灯”惯见了杨家将、岳家军抗辽击金的刀光剑影和马蹄击溅;惯见了成吉思汗大漠铁骑横扫千军的南下西征,尘土飞扬、狼火硝烟;经受了八王之乱的金属碰撞,远眺了李闯王起义大军的一路所向披靡,宋、元、明、清,一代一代都过来了,历经千年风雨和战乱磨炼的“千里一盏灯”没有倒下,却倒在了今天所谓文明时代的一声巨响之中。</p><p> 据说,那位主事的官员后来遭到了报应,但是那个时代给社会留下的后遗症由谁来报应呢,单靠人们这种善良的愿望所赋予的所谓冥冥之中的因果报应就能消除吗,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p> <p> 四 </p><p> 如果我们以一种更加深邃的目光来看“千里一盏灯”和“十二连城”的命运,或许还能发现一点别的什么。</p><p> 历经战乱和变迁,时逢盛世,今天的正觉寺“十二连城”终于安静下来了,往日的绿荫满地正在恢复,四周的山坳间满山遍野的柏林郁郁葱葱。十二颗古柏高耸入云,彰显着一种对浮化虚荣的冷漠和对世俗人生的审视,带着一览众山小的自信和从容。就人类历史而言,1300年不算长但绝对不能算短,1300年,多少风流人物灰飞湮灭,多少倾国红颜成了腐骨一堆,多少悲欢荣辱被洗刷的了无痕迹,“千里一盏灯”消失得无影无踪,但留着人们的警示却是长久和难以忘却的。今天的人们不会忘记那个辛酸故事,他们在仰视“十二连城”树冠相连,手挽手根连根的同时,会强烈地感受到这些绿色的精灵不仅是在保护它们自己,也在保护高原的绿色,保护在它的庇荫下赖以生存的人们,警示着人类的愚昧行为不要再发生。</p><p> 杨卫华先生是我的老朋友,从县文化局长岗位上退下来后一直从事正觉寺“十二连城”的民间保护工作并卓有成效,可谓费尽心血。但就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却传来噩号,先生在一场车祸中不幸身亡。消息传来令人悲痛不已,世上的事情真是说不清,我突然感到了内心的辛酸和无奈。“十二连城”高大茂盛,千年风霜不倒,但同时作为生命个体它们也很脆弱,经不起哪怕是很小一次摧残和破坏,有如“千年一盏灯”的毁灭和杨先生的逝去。啊,愿我们所有的生命之树常绿。</p><p> 远方,黄河大峡谷暮色笼罩,天边缕缕金光射过来,映照着正觉寺及“十二连城”, 暮色茫茫,高原愈显苍劲和雄浑,充满勃勃生机。一群学生穿着亮丽的校服从学校涌出来,老河的涛声在天外回响,一个民族复兴、飞天长啸的时代当不会太远。 </p><p> 写于 2011年6月于离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