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情长唠叨老朱

雪藏胜地

<p>  </p><p> 老朱,你爱说“这种事是会有的”,眯缝着眼睛,一副世事通达的样子,有点像加缪《鼠疫》里那个数鹰嘴豆的老人面对鼠疫的超然。话虽如此,可猝不及防的离去,恐怕连见怪不怪的你老朱都没有料到,我们这些人没有你老到,可让我们如何不凄惶。这也不能怪你,就是你说的,“这种事是会有的”,“也不过就是生活罢了”!小蓬说,走在雨天的清晨,是你的选择。付大姐说,这恐怕是最符合你心愿的走法。你自己也曾写过,我走的时候,满天的星闪烁。好吧,老朱,由得你再潇洒这一回。 </p><p><br></p><p> 初见老朱是在88年秋天某日,一次小聚,还有越胜的另外几个朋友。从那天起,我就认定老朱值得无条件信赖。这种第一眼就生出的信任,三十多年无一刻稍减,老朱似乎就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见与不见,都在那里。这些年虽然聚少离多,在一起的时日有限,但是老朱一直妥妥的驻在心里,在电话的那一头,在手边的微信里,更在每年或隔年一起出游的老友旅行团中。去年十一月底,丹洵在安排今年三月出游缅甸老挝的计划,老朱说,“这次不了,明年吧”。我说,“不,越胜说年岁渐长,见面次数不多了。要紧的是每年能在一起呆上几天,这回又可以一起厮混十多天,多好!不商量了吧?那次在你们家说定的,不许说话不算话”。第二天,你的微信三个字,“我们去”。好嘞,谢谢老朱,你又让了我一回。 </p><p><br></p><p> 没想到,这竟是最后一次相聚。离别来得太早,太匆匆。9月29日最后一次微话聊了20多分钟,微信定格在了10月10日,你传来三岁半的孙子的视频,火娃在沙发上扭搭扭搭地唱:“美酒加咖啡,再来一杯也不会醉。没有人理我,我也不理谁。一个人喝咖啡,不要谁来陪”,接着两条微信:“从越胜那里学的歌,已传给火娃了”,“正确的说法是,已经传了三代”。老朱爱唱,朋友聚会老朱常唱得尽情尽兴,最后一个镜头是今年三月在缅甸伊洛瓦底江边,围着篝火大家一起唱老歌。不在乎调儿准不准,一概的忘情投入,饱满的情绪与活泼的生命一起宣泄,是老朱的一大特色。教火娃唱歌的老朱也一定激情四射,我想。没过几天你突然走了,火娃问,“老朱去哪儿了”?小蓬和付大姐说,“老朱躲起来了,你好好找找”。过几天火娃又问,“老朱呢”?他们照例回答。小人儿说,“老朱没有躲起来,他跑了”。问,“跑哪儿去了”?答,“跑到火娃、奶奶、爸爸、妈妈肚子里去了”。啊,他是想说,老朱跑到全家人的心里去了!后来听大人说,老朱变成天上的星星了,他又问,“能不能变回来”?他还要跟老朱分享好吃的,给老朱看照片呢。付大姐说,伶牙俐齿的小火娃,语言能力极强,空灵幽默,得老朱真传。老朱,难道你连智慧都一并留给这个三岁半的小娃娃了?</p><p><br></p> <p>  </p><p> 这些天,我们仨在一起没少聊老朱。盈盈说,老朱伯伯一看就是可以放心交朋友的那种人。记得2006年回北京,越胜急着要去看周先生,又怕影响老先生午睡,下了飞机直奔老朱家歇个脚,下午再去周先生家。付大姐以精心制作的贵阳牛肉粉款待,正对了盈盈那一口,从此认定付阿姨的牛肉粉天下第一。回京见老朱前,我对盈盈说,老朱伯伯有点丑,但人非常好。盈盈见过后说,老朱伯伯不丑,很善良。老朱乐呵呵地笑答,你知道吗,现在国内的孩子说一个人善良,差不多是骂人的话了。还好,盈盈不在国内长大,真言实情,没有一丝虚饰,老朱不止认可了,还欣然接受了这个心无城府的孩子,说,本来就是朋友的一个小孩嘛,没想到聊起来还挺有意思的嘞!盈盈和老朱的互相接纳,是在苏里的万圣书店咖啡吧。还记得老朱当时的神情,两眼放光,一脸笑意,宽厚中露出一丝得意,满脸都是表情。 </p><p><br></p><p> 后来陆续给老朱送过十来篇盈盈的小故事。她从小爱说“眼睛里有小星星”,有一篇写她同学的眼神,还记得老朱读完故事的感受,画面感格外强。盈盈初一的时候考上了凡尔赛音乐学院,开学后去上第一堂课。盈盈说,“今天我告诉同学,下午要去凡尔赛上课,他们眼睛里都有小星星了”。我告诉老朱,“这是盈盈的表达,就是说同学眼里都流露出羡慕的眼神,亮闪闪的。大家都知道凡尔赛音乐学院是好学校,在小朋友眼里近乎最高境界”。老朱的神回复,“我读着,眼睛里也都是小星星了”,童趣满满。当时以为他只是爱屋及乌,表露对盈盈的喜爱,后来知道老朱还曾投注心力辅导中小学生的阅读。原来跟孩子打交道,也是老朱的长项。老朱阅读广博,心念的柔善加上独到的眼光,他跟孩子们纯净的心灵一定相通,方便为他们开一扇扇求知的窗。九十年代开始,老朱在中央电视台策划《读书时间》多年,因电视台主持必得美女俊男担纲,小眼有神、谈锋犀利的老朱无缘出镜,否则不知他会有几番妙语连珠,留下多少精彩镜头。</p><p><br></p> <p>  </p><p> 因着老朱对盈盈的另眼相待,也因着这天下第一牛肉粉的因缘,有了朋友们后来组团出游的项目。盈盈每次回国,必惦记付阿姨的牛肉粉。转眼到了2011年,我们回北京,老朱又招呼付大姐的牛肉粉,朋友们平时不好意思蹭吃,借盈儿的光,哗啦去了一大帮。酒酣耳热间,有人提议,现在大家都陆续有闲了,何不老朋友组团,每年结伴出游,能在一起泡上十来天,也是人间至乐。建议一出,大伙儿纷纷响应,当场说定头站俄罗斯,第二年实施。团务自然就落到了丹洵头上,从联系旅行社到定制路线打点费用,都是她一手操办,我们两眼一闭跟着走起。俄罗斯之行圆满成功,了了这些人几十年的俄罗斯情结,圆了一个久远的梦。惹得老朱几次三番感慨,此生足矣! </p><p><br></p><p> 从2012年到今年,朋友们结伴出游,总起来也不下五六次了。我们和老朱多半都参加,每次必是丹洵操心打点一切,我们欣然从命。但凡老朱稍有犹豫推搪,我出面多能说服。丹洵说,“因为你爱老朱啊,所以我比谁都上心,绝不能拉下他们”!是啊,我爱老朱,一句说到我心坎儿里的话。</p><p><br></p> <p>  </p><p> 我跟老朱的交情从聊天开始,从头就是一个情字!他是越胜最好的朋友,开聊就是越胜。聊得千回百转,无休无止,换个人早烦了几百遍了。可老朱耐心,善解人意,满是同情和呵护。既同情一个恋爱中小女子的情感纠结,也要为好朋友回护,难啊!听到实在忍无可忍的时候,老朱也开聊了,聊他跟付大姐的恋爱,聊在监狱里、出狱后,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那份永远鲜活的感觉。聊来聊去总是情,从男女之情开始,一直聊到人生诸多情态,从混沌到清明,不知道多少曲折与纠结,总之小儿女的痴情,大丈夫的豪气,聊的昏天黑地。他说,男人之间不屑聊这些儿女情长,没得让人笑话。可是,我们却能聊到彼此的柔软处,琐碎却也纯粹。都说老朱智慧,老朱说,男人的智慧从哪里来?女人教的嘛!朋友说,老朱呀,你的毛病就是太过明白了!老朱说,他却不知道我的明白是从女人那里学来的。后来他解说给我听,男人是靠着女人的引领,从无限膨胀的志向,到与天地同在的豪气,再峰回路转逐渐回归澄明,找回自我的方寸。他跟不少女性有交情,但永远的女神付大姐,是他永恒的引领与回归,有那双“明亮的大眼睛”,他不会迷失。 </p><p><br></p><p> 90年1月,我办好了来法国留学的签证,而那时老朱人已在德国进修。机场上我的行李出了一点小差错,登机时颇狼狈。飞机上提笔给老朱写信,谈到那一刻的感想,原来人是可以丢下一切空身而去的,带上自己就不会迷失。老朱回信,很高兴我能体会到“身外之物”的含义。他在信中说,“古希腊有七贤,每人都有一句名言,其中一位统帅的话是‘我的一切都在我身边’。那是他在出征前,把所有的东西都分发给将士们了,有人问他‘那你呢’?他于是回答了这样一句话,意思大概是我只带上自己就是带上全部了”。带着这番领悟踏上法兰西的土地,原来空落落的流浪的心,可以稍稍安顿了。不怕,即便什么都没有了,还有老朱在呢。他会倾听,会安慰,会化解,会指点迷津,总之他就是可信赖的一切。尤其在最脆弱的那一刻,身边有老朱,足可以安心。那时候跨国电话费还很贵,不知不觉中,一个月的电话单赫然2000多法郎,那也顾不得了!频繁和持续的电话,闹得那边德国房东老太太心生疑惑,说看付大姐照片像个很实在的人,至于老朱的人品嘛,真就难说得很了。</p><p><br></p> <p>  </p><p> 90年10月,付大姐生病,老朱丢下已经申请到的德国奖学金,转身就回国去照顾守候付大姐了。之后来信说,丧失了在海外的“机会”他并不懊恼,只是远离了几个可交之人,舍却了几件可为之事,多少有些于心不甘,“不过,这世上舍不下的人和事一路皆有,人却总得舍一头”。舍不下的是对家庭爱人的珍惜与眷恋,显露出一个人的本真,人情味十足的老朱哟。 </p><p><br></p><p> 常听人说老朱“毒”眼老辣,但凡不合他心意的人和事,取舍绝不含糊。据说80年代朋友们议事,因为志趣不同,老朱曾经以一句“我不奉陪”,拂袖而去。我所看到的老朱,却多半是他的纯善真。“因为是越胜,我容忍了”,说的是越胜爱 “拽”文,文字一向干净利落的老朱竟肯网开一面,见得他对好朋友的宽容厚爱。近年老朱眼疾不便阅读,但收到越胜文章,他每次都认真读,并经常提修改意见。去年十月,越胜又寄去稿子,老朱微信回复:“由于眼疾,看微信很吃力,但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了”。他对朋友绝不辜负也一腔真诚,却也容不下任何他眼中的不真诚和轻慢。一旦在这些方面被他挑剔,不入他的法眼,一句“其他不重要了”,就可以完全忽略一笔勾销,做得彻底决绝,丝毫不拖泥带水。老朱是真性情之人,这是他的性格,也是他的原则,不为哪样,只为忠于自己的心性。 </p><p><br></p><p> 三十多年,我得以结识越胜的诸多挚友,他们是这代人中的佼佼者,经历各异,学识广博,见解超常,八十年代活跃在北京文化圈,之后各自成就。论我和他们的私交,不管是跟师哥友渔的彻夜长谈,还是与好友嘉映的深夜对斟,彼此都一概率性真诚。原来人间的清浊,也因人而异,世俗的浑浊在纯美的友谊中,亦自会遁形。我跟老朱几十年不打折扣的情谊,也更验证了这点。就是老朱说的,这种事也是会有的。 </p><p><br></p><p> 每次回国,老朱若人在北京总会约着聊天,不在呢,也免不了计划着到这里到那里见。翻看老朱的信,多少次殷殷地邀约,即使没有真的见着,这份浓浓的情也领到了。过年的贺卡,越胜的一份给他的朋友,我的一份给我的朋友。老朱那里呢,自然就送出两份啦。老朱回赠四份,他两份,付大姐两份。原是老朱给我们的情更深更多些,这些年来我们心安理得地收受着他的情谊,想着还有机会报答,来日方长。九月底最后一次微话,越胜和他相约,活得长一点等着看后面的好戏呢。爽约的老朱哦,那也只能由得你了,这种事是会有的。</p><p><br></p> <p>  </p><p> 越胜说,老朱不在了,我们精心构造的完满世界,塌陷了一块。我心中的老朱早就人神一体,虽是没有道别,却会记挂到永远,那个细心倾听善解人意的老朱,不会离我而去。付大姐对我说,老朱只给两个人祝生日,一个是你,一个是索拉。老朱的生日祝福是永远不再有了。性情洒脱的索拉,撰文缅怀老朱,怕他嘲笑自己的眼泪,说悲伤不是老朱的风格。我有幸得老朱几十年呵护,没少在他面前肆无忌惮,也曾泪眼滂沱令他手足无措。从前他在信里说,一如既往地愿意接听我的电话,纵然“听不到泉水叮咚,至少还可以听到泉水呜咽”。如今太突然的伤逝之痛,我又能去跟谁哭诉?也许明年,付大姐依你所愿,送你去雪山,那个安宁的自由之所,一如你的理想。那里无遮挡无障碍,空灵纯净,或许可以天然通达。纵然你已忘却前情后事,我却相信依然寻得到魂归故里的老朱,还可以神聊,哭着笑着,天上人间再唠叨我们的儿女情长。</p><p><br></p><p>2019. 11 巴黎</p><p><br></p><p><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