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薛明,

<p>父亲</p><p>薛 明</p><p>父亲,不是我最亲近的人,我最亲近的是母亲;但是,我肯定是父亲最喜欢的人。因有这个反差,他,数十年来成了我最思念的人。觉得我们父子相处时间,不该那么短暂。独处之时,我常会仰空默呼:爸爸,我欠您很多!我想您!……</p><p>父亲名薛祥林,祖居无锡北郊寺头大胡巷。父亲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一个妹妹,排行老五。所以,我有一大群堂兄弟、堂姐妹、表兄弟、表姐妹。从我认识世界开始,就看到这一群人来来往往,不停地“走马换将”。有那么三五年,我家成了这个大家庭的中转站,我也像“贾宝玉”似的、成了亲戚注目的焦点。但后来,他们几乎都不露面了,因为我家穷了。再后来,只听到某人把我家房间的地板撬了,某人把我家房子占了养猪,某人又占了我家面积拿到了拆迁房。听,心烦;去争,花掉我宝贵的时间和精力。他们占了便宜,没见他们成为富翁。我吃了亏,组织上补偿给我,我还是住进了很舒适的新房子。祖产,我连筷子都没有拿到一只,但我过得很快乐。我想:何必记住“世态炎凉”这四个令人厌恶的字!我恨“见利忘义”。</p><p>听母亲说:父亲生长在多子女的家庭,13岁就到崇安寺山门口一爿饭店做学徒,吃“油腻饭”。吃过苦,挨过打。身体不好,患过“小肠气”,我还见他发过,痛得在床上打滾;后来,他又生了肺病。他上过几年学,我不知道。只知他学艺三年,上灶当师父,炒得一手“锡帮”好菜,他是他师父最得意的门生。再过几年,就独立门户,在万前路开了“新聚春”饭馆,当上了老板。我记得他坐在账台上打算盘、记账。穿一件灰蓝色的长衫,瘦长个子,脸像《闯关东》的男主角,英俊而慈祥,看起来像学过文化的教书先生。当老板自然比做学徒风光,也有许多做老板的朋友。我们左邻有爿泥人店,右邻有爿茶叶店,斜对面有爿“隆园”茶室。来往的亲戚很多,一年四季吃饭的人不断,我常常分不清谁是谁。</p><p>我与父亲共同生活只有五年,我虚龄六岁,他就去世了。因相聚时我还年幼,留下的记忆不多。我对他的思念深藏心田,平时很少说起他老人家,包括对我的儿女、孙辈。但是,思念常会化成梦幻。在梦中,他的音容笑貌,竟然能清晰再现。</p><p>我们父子相会,常常在夜深人静的睡梦中。我记得有次飞呀飞呀,飞得很高很高,穿过云空,进入宫殿;忽儿稳稳落下。落在哪里?两腿就骑在我父亲的肩头,两手摸着父亲的头。梦中,我当然又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p><p> 曾有一次,他带着我好像游过繁华的都市。我很高,看男男女女的头部,有的还戴着帽子,因为我骑在父亲的双肩。我看到窄窄的小街上人流涌动,我乘着父亲这只小船,缓缓地逆流而进。人流的两边不是垂杨桃花,而是各种店面的幌子,五彩缤纷。叫卖声是听不见的,只见商贾们的嘴在动。一条窄窄的小街,少有的热闹、漂亮。我的心里从来沒有那么高兴,希望骑在父亲肩头,永远永远……。可是,梦,总要醒的。</p><p>后来我问母亲,父亲有没有带我去过苏州?她说去过。店里扩展,父亲抱着我为饭店去添大大小小的盆子和碗。是去苏州阊门外的七里山塘。后来我专程去过过山塘街,一直跑到虎丘。母亲说的地点,与我梦中情境是吻合的。</p><p>我走过许多城市,常会突然发现:这个地方我来过。这种奇妙的感觉,不知别人有没有?</p><p>我是父亲的宠儿,到哪里他都会带着我。一次回老家无锡寺头大胡巷,第二重门紧闭。门上边有个长方形的小洞,父亲身轻如燕。爬上,钻进,剎那间,二重门门闩就移开了。那时我只有三岁,我感觉父亲是最有本领的人。</p><p>父亲也是最宽容的人。那时离中央戏院百米,与工运路并行的小街上,还有一个泰山戏院。父亲到泰山戏院隔壁理发,他也带着我。我看到理发的躺椅是可以转的,我新奇极了,想转着玩。但父亲要理发,我玩不成。等父亲去洗头,我就把椅子顺时针转了三圈,逆时针转了三圈,开心极了。理发师要为父亲刮脸了,我却玩兴正浓。椅不转,我就围着椅子转。不知怎么一碰,我撞着了理发师的腿。理发师握剃刀的手一抖,父亲的脸被刮破了,出血了。我又急又怕,等着挨父亲的骂。可是,父亲只对我笑笑,没有骂我。我等不到父亲的骂,却“哇”地一声哭喊了起来。实际上,我舍不得父亲流了血。我一生没有挨过父母的打骂,我感谢父母待我的宽容。</p><p>父亲还是救过我命的人。抗日战争后期,生意清淡,父亲看病又需要钱,饭店卖了,我们搬到刘潭新街大姑母家小住。对面是个小店,小店旁是个荒场,横着一条河浜,已是浜稍。一天我到荒场玩,走到河边,看到河里有一朵紫色的水浮莲。荒场与河面有个斜坡,较陡,光溜溜的,只长着点草。我想採那朵水浮莲,就顺着斜坡慢慢爬下去。到后来,越滑越快,收不住了。眼看很快就要落水了。我心慌了,一手拉着一丛草。高声大叫“爸—爸—!” 爸爸很快赶到,把我抱了回去。</p><p>父亲是被我伤害而没有报复我的人。饭店卖出之后,父亲见我沉着脸,不开心,就安慰我:“饭店,以后还会回来开的。”我年纪虽小,但很聰明。当时就很气愤,回答父亲:“还骗我呢!卖掉房子的钱,你都收下了!能再开,你也不用卖了!哼!” 他听完我的话,流泪了。他说:“我儿子今年才5岁,如果他现在15岁,回答我这些话,我还有什么脸做人。” 这是我刺激他最深的话,至今想起,我仍然懊悔。小小年纪,我说话何必这么刻毒!这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爸爸,对不起!”</p><p>父亲留下过一张照片,也是父母唯一的合影。父亲瘦长个子,穿着长衫,很英俊,手里拿个铜盆帽;妈妈比较富态,长得端庄俏丽,梳一个横S头。这张照片放在镜框。被我一个非常亲近的亲戚热情地拿了去,说他到画店画张大的,拿回来留个纪念。不知是因为没钱去拿,还是其他原因,这张“唯一”的父母合影,就被他轻轻松松地丢了。从此我父亲的音容笑貌就断送在这位近亲手里。这个人,就是我的姐夫。一件事,你不会、做不了,你就干脆别做。我一直这么告诫自己,也告诫代我办事的人!姐夫欠了这个人情,我一直没有原谅他。</p><p>父亲去世了,我没在他身边,我随妈妈进城借钱去了。据说凌晨四点父亲断气,妈妈还背着我走在泥泞的锡澄公路上。今天看来,父亲的肺结核完全可以治好,那时可不行。他只在这个世界活了44年。那年是1945年,阴历六月六日。离日本鬼子投降没有几天了,父亲生前没有看到万恶的日本鬼子投降。我随母亲赶回,一条白被单已罩住了他的身子、他的脸。临终没有见到我,没有见到他的最爱。</p><p>我一言不发,真想揭开白被单看看他。大人不让。做棺材,钉棺材,砰砰砰,声声敲着我的心。我还想看看,大人又把我抱开。说我还小,会被父亲“看去的”。</p><p>我沉默了,日日夜夜的沉默。谁也不理睬,一日三餐,只吃饭,不出声。吃过三餐做什么?我就跨上屋前土丘上的一棵小枣树。头搁在一边,两只脚搁在两个枝杈上。这张天然沙发,好像老天特地为我准备的。我就躺在那里看天。透过树茵间隙,看着零零碎碎的蓝天,莫非天也在为我心碎?我痴痴地想:说不定,我会在蓝天上看到我父亲的身影、父亲的笑脸。我守着,我等待。……没完没了地守着,等待着。老天没有给我恩赐。</p><p>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又开始说话,恢复正常人的交流。</p><p>人道沉默是黄金。</p><p>我说:沉默是最大的悲哀,是最深的思念。我不向亲朋提我父亲的名字,我一样深爱着他,一样想他。</p><p>我一生缺失父爱,做梦也在寻觅。</p><p> 2018-6-17-20:32分,父亲节,无锡</p><p> </p><p><br></p><p> </p><p>薛明是我同学,也是我的兄长。1980年代初,中国戏曲学院在全国各省戏曲剧团选调编剧到校进修,各省两个名额,我在江津川剧团写了一部川剧《金银坡》,在四川省内有些影响,于是,与四川省川剧院的青年编剧胡金城一起去学习(胡后任四川文化厅艺术处长,不幸车祸英年早逝)。在进修班遇薛明,当时想,怎么有跟贺龙夫人同名的同学。后来见到薛明,他近40,我30出头。最初的印象是觉得他对人和善,文质彬彬有教养,已经写了好多剧本,但在我这个小毛弟面前也很恭谦。后来我们成为朋友,他如同大哥一般照顾于我。今天读到他怀念父亲的文章,知道了他的修为完全来自家父的言传身教。薛明兄今年已经70多了,早已悟透人生,文章质朴沉稳,宛如平稳江面下奔涌着深沉的情感激流,相信这是他含泪敲击键盘打出来的文章.( 王逸虹)</p> <p>父亲没有留下照片,发三张他儿子的照片。能否看到点父亲的影子?</p> <p>父亲的儿子!父亲肯定比我帅!</p> <p>父亲肯定比我比我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