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日记848 茶馆

祝青

<p>老话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茶,虽然位居末位,一天都离不开。有人不大感冒,好像是,茶的重要性不及前六位,先得有前边六个,末拉了才是茶。要是前边六个都没有着落,那这茶也没得聊了。</p><p>喝茶不分贫富,茶的成色有天壤之别。有钱人,喝好茶。龙井,猴魁,大红袍,金骏眉,正山小种。没钱的,茶叶沫子一样招呼。老北京有名的大碗茶,那就是给穷人喝的,没见过穿绸裹缎的,当街啁一碗大碗茶的,跌份儿。老北京的大碗茶,街边上蹲一个小桌,摆几个小板凳。大铜壶沏茶叶沫子,味儿倒在其次,有色就成。一大排粗瓷碗,有人没人也倒上。赶上夏静天,四脖子流汗,不凉不热来一碗大碗茶,痛快。那茶,小时候我还真喝过,那也是图新鲜,走到前门大街,来一碗尝尝。喝完就后悔了 ,二分钱一碗大碗茶,三分钱一根冰棍,喝碗茶,多半根儿冰棍没了!头些年,还真有人想着,恢复大碗茶文化。没戏,一点儿戏都没有。大碗茶的主要功能是方便过路的,有个枝儿让走累的落落,解渴只是顺带着的事儿。现代人解渴,矿泉水、可乐已经非常普遍了,带着也方便,谁还喝接了半天尘土的大碗茶。还别说,头两年,在锣鼓巷,真见着一位,自称画家,在家门口儿摆摊卖大碗茶。不为赚钱,拉屎攥拳头,要的就这劲。</p><p>混到我们这辈,老北京的讲究就没剩下多少了。做学生的时候,我是不喝茶的,渴了就是白开水。连白开水都不凑手的时候,喝歪脖。歪着脖子,就和着水龙头,喝自来水。不喝茶,上学时候,茶缸子得天天背着,小小的搪瓷缸子,用布做一个套,挂书包旁边。老师要检查。和这会儿不一样,我们上学时候,怕老师。就像小贩怕城管,老百姓怕警察那么怕。早起来上学,老师站传达室门口,让拿出茶缸子来,“喝茶!”一个大保温桶,一人接一碗,咕咚咕咚喝下去,喝完了才许进校门。什么茶,白菜疙瘩煮的,预防感冒茶。回家就央求家大人,换小缸子,越小越好,那玩意不好喝。现在想,小学生不喝茶,也不绝对准确。</p><p>我的正规学校教育,到小学毕业为止。一九六六年,小学毕业考试刚完,升学考试没考,嘎嘣一声,学生生活结束了。再往后就是文革,文革是不喝茶的,不让你喝血就算对得起你。再往后就是上山下乡,去了黑龙江。临走时候,每人发了一个茶缸子,挺漂亮,印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那茶缸子就不该叫茶缸子,从来没沏过茶。倒是应该每人发一个暖壶,没开水哪来的茶。暖壶是紧俏物资,结婚时候送来送去的。人缘好的,结婚能收十几个暖壶七八个尿盆,这玩意不能用,只能小心保管着,等谁结婚再送出去。没暖壶,自然也没开水喝,下乡八年,基本上就是喝凉水。</p> 天可怜见,我又回北京了。进了工厂,每位师傅都有一个大茶缸子。就是各种各样带盖儿的搪瓷缸子。做徒弟的,换了工作服,第一件事就是提喽着暖壶打水去。茶叶不论好坏,量得足,得够一天喝的,没人喝乏了再换茶叶的,那也太奢侈了。茶缸子就搁在车床后面的工具箱上,不定什么时候,撂下手里的活儿,咕咚咕咚就是半缸子。那喝茶,不叫喝茶,叫饮。也有自己不沏,喝别人的。喝蹭茶的,也有规矩,喝完了,给人家续上。喝完了,开着盖往那一顿,叫不懂规矩,让人瞧不起。师傅喝茶,做徒弟的自然要喝。我喝茶的履历从那开始了。<br>工人喝茶,没有太好的,多半儿是低档花茶。北京城不产茶。从北京有皇上的时候开始,茶叶就是通过运河,打南方运来的。走水路,也得数月功夫,茶叶往往走味儿了。有人想了个主意,掺上点儿茉莉花,再炒再窨。临到卖时,再撒一把茉莉花,那叫双窨。据说老舍就喝花茶,还是上好的双窨。出了北京城,喜欢花茶的人,就不多了。老北京爱喝茶,汪曾祺就写过:“老北京早起都要喝茶,得把茶喝“通”了,这一天才舒服。无论贫富,皆如此。”这一点,打我进工厂就明白了。我喝茶是从两毛钱一两喝起的。早上抓一大把茶叶,闷一大缸子茶。铆足劲干一阵,累了,精神头不那么足了,端起茶缸子,喝一口顺气儿茶,喝“通”了,就又来神儿了。比那广告里的士力架饼干管用。喝茶和抽烟一样,上去了就下不来,越喝茶叶越好。等我喝到六毛钱一两的时候,就觉着不够喝的了,老有人帮助你喝。不管怎么上档次,在工厂,也就是花茶。从低档也没喝到高档去。 也有人不怎么喝茶。不喝茶也没关系,但凡是读过两天书的,没有不知道老舍的《茶馆》的。老舍写《茶馆》的时候,北京城还遍地是茶馆呢。北京人不但喝茶,还爱泡茶馆。从《茶馆》里就瞅出来了,三教九流,都在茶馆里晃悠,茶馆就是一个小社会。到今天,再在北京找茶馆,有点难了。上百度上高德,搜茶馆,寥寥无几。搜酒吧搜咖啡馆,满大街都是。茶馆,活生生的让咖啡馆和酒吧挤兑了。外来文化,盖住民族文化,也不止这一桩。也是的,贪官是不进茶馆的,他们有会所。写字楼的白领,也不进茶馆,没那闲功夫。生意人,偶尔约在茶馆谈生意,谈生意也不能见天的谈。年轻人不进茶馆,嫌那太土。穷百姓,不进茶馆,嫌贵。北京城的茶馆,没有低档的,赚不着钱,不够交房租的。我在上海进过茶馆,那消费水平,超过大饭馆子。百姓想聊天,公园里,找个亭子长廊,那侃去。茶馆,敬而远之。茶馆,在北京,失去了生存空间。<br>北京的茶馆不成了,听说成都还到处是茶馆。里边有伙计提溜着大茶壶,隔着两三米续水。这多少有点表演的性质。茶馆里还有表演,喷火,变脸,都是传统的技艺。只要肯掏钱,他就来上一段。不知道这算不算特例,成都人的心态,成都的地方文化,就是不大一样。公园里,立交桥下,但凡能摆下一张桌子的地方,就有麻将桌。在北上广深圳这样的一线城市,是不可想象的。慢节奏的生活,在成都人看来,就是幸福生活。<br>广州人也爱喝茶,一说喝早茶就来神。喝早茶,必然在茶馆。我在广州喝过早茶,那地方,根本就不像茶馆,地地道道的饭馆子。茶没喝出滋味来,满满一桌小笼屉,虾饺凤爪倒闹个肚歪。去的略微晚一点,根本就占不着座。也不用像《茶馆》是的,柱子上贴“莫谈国事”。人家聊的除了生意就是股票。一到九点多,立马就没人了,多半进股市了。敢情是,凡是茶馆,就是个交流场所。交流什么,另当别论。 头些日子,去了趟南方,安徽江苏浙江,转了好几个省。小一个月功夫,跑了三十四个古镇古街。我发现,古镇的茶馆,比饭馆多。<br>江苏的震泽古镇,浙江的惠山,甪直。都有茶馆一条街。小河边上,门挨门几十家茶馆。一拉溜遮阳伞摆在河边,满满登登的茶桌,插不进脚去。一早,八点钟,已经是座无虚席,来晚的,只好进屋了。几个地方都是玻璃杯,沏绿茶。惠山的茶,有点贵,三十一杯,好在附送一小碟葵瓜子。甪直的便宜,十块钱一杯,干崩就是茶,干果您得另点。点茶的,一杯茶,一个塑料壳的暖壶,那是标配。没有跑堂的伙计给你续杯。茶客都是当地的老头,老太太们都在家忙活呢。看得出,当地的生活水平不低。等这帮老头喝“通”了,一起身,就有游客填补空白。傍晚,游客散去,年轻人又占据了这块地方,除了喝茶,也有弄两瓶啤酒点缀的。这儿,茶馆的生意,堪称火爆。<br>这我就不大理解了。在北京,有老舍的《茶馆》撑着,茶馆还是烟消云散了。南方小镇,茶馆却火爆异常。为什么呢。一个地方,一种文化,一种生活节奏。老北京,有茶馆的时候,人们走道儿都是慢慢悠悠的,稳当。再看这些年,除了老头老太太,谁这么走道儿。年轻人,急吼吼,到哪儿去都跟赶场似的,老嫌老年人碍事,挡他道儿。南方几个省,传统文化的留存,要强于北上广。北上广深圳,有点特殊,上海广州,早年是半殖民地,自然受西方文化影响深。北京是皇城,是首都,老拿着个劲。深圳就更别提了,有传统文化的时候,还没有深圳呢。这几个地方,传统文化,生存不易。 旅程临近结束,在淮北的濉溪县临涣镇住了两天。瓷瓷实实的看了两天茶馆。<br>临涣是个古城,有城楼有城墙,往少了说有一两千年历史了。在早儿也叫过铚城。铚,就是小镰刀的意思。大概是当地打镰刀出名吧。说他历史悠久,有佐证,陈胜吴广起义头一个就占的这城。现代也有遗迹在,当初淮海战役,总前委就驻扎临涣。邓小平陈毅在这儿住过。我进去看了,当初邓小平用过的棉被还在床上,过了七八十年,还挺新。几千里的跑那去,大老远的,不可能就为看床被子。<br>去临涣,主要就是看茶馆。临涣的茶馆在摄影圈是有名的。十年前,临涣还有十家茶馆,这回去,没那么多了,也就七八家吧,不过都挺大,每间有几十张桌子。头一家就去了怡心茶楼。也算是小有名气。不信您就上百度,搜一搜“铚城怡心茶楼”,准保蹦出来好几百条。<br>临涣的茶馆,跟其他地方的茶楼茶馆不大一样,环境没那么好。黑黢黢,脏了吧唧,烟熏火燎的,整个一个旧社会。有的茶馆,还故意弄出漏天儿的地方,阳光斜射下来,那氛围,绝了。这就对了。打头些年古玩市场折着跟头的涨,大伙儿就知道老东西的宝贵了。你没看北京台的鉴宝节目吗,一说“老的”,立马就身价百倍。头些年,有摄影人发现了这个地方,就是瞧中了古色古香的原生态,摄影网站一忽悠,往这儿跑的人就多了。再跟大城市一样,把茶馆装修的溜光水滑,谁还奔那去。不过,就这模样,您还别说他没文化。怡心茶馆里屋门口儿有个对子,“万丈红尘三杯酒,千秋大业一壶茶。”够大气吧。 其实临涣这地方的茶馆,也不是特意做旧给你看的。人家茶馆喝茶的历史,也六七百年了。最特殊的,还专有一种茶,叫做棒棒茶。号称春生津、夏消暑、秋提神、冬生暖,功效奇特。茶馆里,棒棒茶装在大笸箩里,喝茶的,拿个茶壶,自己抓一把,想沏多浓沏多浓。就因为,棒棒茶便宜。临涣也不产茶,临近的六安是产茶区,那儿的六安瓜片极其有名。做瓜片,只用叶不用梗子,临涣人搜罗来,掺上祁门红茶梗子,再次发酵,就成了棒棒茶。这次,我也喝了棒棒茶,不难喝,倒也没觉着多神奇。就像北京的豆汁,做绿豆粉丝的下脚料,发酵了,味道奇特,外地人喝不了,说是“酸臭”。老北京无论贫富,都喜欢,几天不喝就想。变废为宝,就像庄子说的,“无用之用方为大用。”按当地人的说法,临涣的棒棒茶,只有在临涣喝,才有这种滋味,因为临涣的水好。刚到临涣,住进宾馆,沏了一杯茶,咸的。问了老板,说是自来水是苦水,要沏茶,得用矿泉水。茶馆都有农用车,装着水罐,去城外的龙须泉拉来的泉水。这也是当地人爱上茶馆的原因之一吧。 临涣的每个茶馆,迎门都搁一个罐子,上面放一只碗。早起进来的老头们,掏出五毛一块的钢镚儿,放碗里,那就是茶钱了。自己沏茶自己续水自我服务。影友们奔这儿来,多半是冲着这帮老头来的。茶馆里都贴着大幅的摄影作品,全是高手的手笔,都能跟喝茶的老头对上号。每个老头,都是模特,都挺配合。还有照完了,把你招呼过去,“瞧瞧你照的怎么样?”的。我觉着有几个太配合了。就像景区里,喜欢照相的小姑娘,你要是镜头对着她,非给你一个剪刀手一样。照相的,围着老头转,让老头们有存在感。这样的茶馆,这样的环境,就是属于老头们的。既熟悉又自在。只是很难一直延续下去。天大亮了,旁边缸炉烧饼也出炉了,就和着棒棒茶,嚼一个一块钱一个的烧饼,既经济实惠,又滋味无穷,挺滋润。吃完了,照例是侃山,打牌,下棋。等十里八乡来喝茶的,还有游客上来了,老头们也就让位了。<br>要是所有茶客都是五毛一位,那茶馆就真的撑不下去了。游客的茶钱也得五十一百的招呼。我就来了五十的,一壶茶,一盘花生,一盘瓜子,这是最简配置了。茶馆的老板对我说,这买卖,折不了本,也赚不着大钱。就为了镇上的老头,八方游客,有个落脚的地方。也让七百年的传统,能延续下去。<br>临涣人还有一个传统,调解纠纷不报官上茶馆。调解人也是茶馆,只不过得德高望重才行。这儿没有原被告通吃的法官律师,就是说和人。一边喝茶,一边就把官司给断了,还得是双方都心服口服。双方各有不是,则各付一半茶钱;如是一方理亏,则要认输赔礼,包付茶钱。挺遗憾,呆了两天,也没见着说和的,不算我亲见。只看见,每个茶馆都有一间屋子,专干这事儿。有叫连心室的,有叫某某活动室的,反正是那个意思。还都有政协的招牌,政协呛了法院的行。政府参与进来,讲政绩时候就有的说了。不过这事儿也不是新创,打明朝那会儿就有这个传统,能延续至今,也算是民风淳朴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