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陕北(六)-砍柴(4)-球脑卜唻脖颈站

吴小荣

封面图片:

延安北京知青博物馆

博物馆中关于知青砍柴是这样说明的: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柴’为首，做饭取暖都要柴。知青们插队到农村，用完了生产队给准备的柴，就自己到山沟里去砍。砍柴是生活中最苦的事，翻山越岭，披荆斩棘，钻梢沟，攀悬崖，手脚刺破了，衣服划烂了，往返几十里的山路，才能打几十斤。砍柴也是最危险的事，陕北沟壑纵横，土质松软，山势陡峭，悬崖窟窿随处可见。稍不留神，就会坠落悬崖。插队期间，北京知青因砍柴坠崖牺牲的多达数十人。”

梢沟即梢林沟，梢林即灌木丛。

我在陕北(六一4)一砍柴(四)

球脑卜唻脖颈站，疙蛋如碨肩膀旋。

① ② ③ ④ ⑤

鞋穿百纳踢死牛，腰短一蹴力有边。

⑥ ⑦ ⑧ ⑨ ⑩

掌粗镢厚半空枵，麻绳结扣壁上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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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情踼崖落深谷，黄泉路上泪涟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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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球脑:陕北方言，头。

②卜唻:陕北方言，摇摆。

③疙蛋:陕北方言，有一种说法是，土块状的疙瘩由小到大分别叫做圪生一圪瘩一圪蛋一圪堆，这里指肩膀上隆起的虎头肌。

④碨:陕北方言，石磨。

⑤旋:xuan，四声。打转。

⑥百纳:千针百纳。纳，密密地缝。

⑦踢死牛:一种布鞋的名称，由于鞋帮结实且硬而得名。

⑧腰短:陕北俗语有“长腰女子短腰汉”。

⑨蹴:多音字。圪蹴读jiu，蹲的意思。一蹴读 cu，四声。成语有一蹴而就。蹴:踏。

⑩有边:佛学术语，有之边际。

11、枵:xiao，一声。陕北方言，悬在空中。

12、踼:tang，二声。跌倒。踼崖:跌下崖去。

13、黄泉:人死后居住的地方，阴曹地府。

译文:

陕北汉子的形象，黑黝黝的脖颈上一颗圆圆的脑袋。左右转动，灵活可爱。一堆像石磨一样结实的疙瘩肉在肩膀上不停地鼓动，威武霸气。

一双蒲扇般的大脚，穿上麻线纳制的千层底布鞋。鞋帮结实得一脚踹下去能让一只小牛犊翻个跟头。陕北汉子粗壮的腰肢含着千钧之力，踏一步大地都在震颤。

生铁般的手掌上布满了粗糙的纹理，手中握着一把厚厚的六子镢。腰间系上一根麻绳，悬在半空中。准备去砍下崖壁上巨大的树根。

由于山势陡峭多变，砍柴时常发生意外。或从坡上滚下，或跌落深谷。有的摔伤致残，有的命丧黄泉。

记文要点:

1、陕北人的聪明超出想像

2、张家河村民来自绥、米、佳一带

3、战争时期的贡献

4、长腰女子短腰汉

5、延安枣园北京知青博物馆

6、踼崖

7、延川县对知青的关心爱护

8、旧的消失与新的变化

记文:

球脑卜唻脖颈站，疙蛋如碨肩膀旋。

插队时，侯清常说我:“球脑圆圆的。”这是一种戏称，跟你开玩笑呢。陕北叫耍，你如果生气了叫不识耍。其结果是以后人家就不跟你耍了。好在我也喜欢耍，于是关系十分融洽。

陕北人可喜欢耍，越是人多的地方越热闹。而人最多处应属基建队。大队在正沟修水库大坝，各小队都要派工。男娃、女娃凑在一搭里，见面就逗。随便找个碴，互相就缠打在一起。打着打着就滚在一起，你掐我一把，我捏你一下。看得没见过世面的北京知青面红耳赤。

这本是高原历史悠久的习俗，定边《七笔勾》第七勾写道:“嘻嘻推个球，哈哈拍会手。圣人传道此处偏遗漏，因此上把礼义廉耻一笔勾。”没去过的人还真不知道说得是什么意思。作者的描写是客观的，评论则属腐儒的酸文假醋。

球脑可理解为圆溜溜的脑袋，给人一种可爱的感觉。陕北人的聪明和智商已经大大地超出了我的认识范围。才怪，延川县出了许多著名的作家、诗人、说唱家、画家、艺术家、剪纸大师，我能接触到的就有许多。虽然有些人以前连县城都没去过，但这并不影响与生俱来的才华，特别是那些好说手，谈天说地，铜唇铁舌，谝谝闲传，竟如同明清的吴承恩、施耐庵一般。我在延川插队时曾给《山花》杂志投稿，当时的编辑是路遥。

2020年4月3日，《中国作家网>>文史>>文坛轶事》刋载申朝晖《北京知青对路遥及文学创作的影响》一文说:

“1972年9月1日，他们又在一起创办了文艺刋物《山花》，“山花"作家群正式人形成，在“山花”作家群里，集结了不少北京知青。如陶正、梅绍静、陶海粟、吴小荣等人，对路遥影响最大的是陶正。”

照片左为路遥，右为当时通讯组组长曹谷溪老师。

论受苦，陕北人更是行家里手。

由于常年艰苦的劳作，一般汉子都肌骨健壮，臂力过人。只是因饮食缺乏营养，略显单薄。村里有个绥德过来打工的，一身的疙瘩肉，腰粗如桶，仰展腰腿劈啪作响。他常年贩运，能挑着两个大缸从永坪川到青平川翻山越岭，健步如飞。尤擅打窑，碰上了有石子的硬茬，钢钎铁锤火星四迸，再的打不动的非他莫属。我从背后看，三角肌一骨悠一骨悠地颤动。一个人将半扇石磨搂起掼在地上，看危险不危险？我曾问过侯清，他一噘嘴，不屑地说，哪人品不好，喜欢跟婆姨女子家搭讪，还偷过上面队里的种粮。

“米脂婆姨绥德汉"，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张家河村民都是哪哒的移民，男娃鹰眼高鼻，女娃如花似玉，使我大开眼界。丁爱笛娶哈一队的张海娥，老家子洲，原是绥德的一部分。

鞋穿百纳踢死牛，腰短一蹴力有边。

陕北婆姨心灵手巧，自制的布鞋“千层底”，用千年不烂的麻线一锥子一针纳出来。“麻”是一门文化，麻秆细而长，“麻秆打狼两头怕”，铺在小河里浸泡脱胶后扯麻，扯下麻皮一条一条地放在小腿上绞滚成丝绳。婆姨家腿光溜，就这都不行，时间长了，滚得都是血。男人更不行，把汗毛都滚掉了。小麻线纳的鞋底邦邦硬，于是又有了一个名称“踢死牛”。这鞋走山路不打滑。延安时期陕北人民贡献之一就是交纳军鞋。披星戴月，布面绣上一朵花，或绣上自己的名字。以寄托对亲人子弟兵的深情厚谊。115师及后来的西北野战军都有大批的陕北、山西汉子，民歌唱:“骑白马，挎洋枪，三哥哥吃了八路军的粮。”三哥哥前方打仗忙，四妹妹后方日夜纳鞋底、推炒面、做军衣、交军粮。

知青穿的都是塑料底的懒汉鞋，夏天塑料凉鞋，不顶事。上山下山灌满了土，穿不久就漏了，还打滑。

“长腰女子短腰汉”，这是在论的。

长腰女走路轻巧，左顾右盼，一摇三摆。

《崖畔上开花》唱:“干妹子好来实在是好，走起路来就好像水上飘。”

《摇三摆》唱:“我家住在绥德县，有一个女娃娃摇三摆赛神仙。”

长腰又称水蛇腰，是说其细。细得像盘绕的水蛇，高挑柔韧。神话中的女娲娘娘就是人首蛇身，一扭一扭的。正月十五扭秧歌，也叫“拧”，《闹秧歌》唱得好:“走起路来格拧拧。”并鼓励说:“你好好价拧，你好好价筛，你抖起那精神就有人爱。”“筛”是颤动，这里指舞蹈动作。当扭秧歌的婆姨女子向你走过来时，不由人不多看上一眼。每年百米大道秧歌大会时，延安城万人空巷。

绥德汉正好相反，腰短，粗壮如桶，有千钧之力。

图为丁爱笛与牛娃照片。

牛娃是二队副队长，你看那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多不少，浑身都是劲。挑起担子脚底生风，一路走来女子价紧着看。开荒地赛过耕牛，那劲就全在腰上了。如果纤细如麻秆就麻缠了。所以说这句俗语是日常生产生活总结出来的至理名言。

丁爱笛虽然是北京知青，也属短腰。有劲，经过清华附中中长跑队训练，更具爆发力，而牛娃持久力强。

张家河人个顶个的好苦(意为能干活)，鸡鸣即起，戴月而归。这在知青中也是有口碑的，例如陈小悦、丁爱笛的回忆，不存在养懒汉的事。我有亲身体会，每天收工都累得不行。好在午歇能打个盹，受苦人不行，要去砍柴，不得烧什么？我实在累得不行了，就休息几天，受苦人不行，一天都不得歇，不得吃什么？

白天受，晚上还要受，夜了吃过晚饭，灯一吹，还要做儿活，这是陕北方言，有时指做坏事，这里指男女之间的事。二天上工还要谝一谝，苦中作乐。

传宗接代本是人之天伦，在陕北更为重要。盖因劳累过度，水旱饥荒，瘟疫灾病，人的平均寿命极短，解决的办法便是多生。

但这事过于贪恋，也影响寿命。高建群《六六镇》有篇《招夫养夫》说:“陕北民谚说‘长腰女子短腰汉'，是说这样的男人和女人，好那一方面的事。”反过来说，这也是一种劝诫，古人云:“三更莫贪色，半夜不恋食。”三更即子时，夜里23点以后。

当年很多同龄的好友早就不在了，连个拉话的都没有，哎。

照片摘自网络，致谢。

　　就这一道道山来就这一条条川，就这一群群婆姨就这一群群汉。陈小悦评论说:“当年就是这样一群种地的庄稼汉，随着李自成木叉铁棍，揭竿而起，横扫千军，闯荡天下，一直打到北京金銮殿。”

看能行不能行，看危险不危险？

张家河村二队六位男生。自左至右:

段北星、戴星一、何国郴、陈小悦、丁爱笛、杨力明。

照片摘自网络，致谢。

掌粗镢厚半空枵，麻绳结扣壁上悬。

砍柴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史铁生《插队的故事》说:

“第一次砍柴，五、六个大小伙子，还不如人家一个十二岁的男孩砍得多。让村里婆姨嘲笑了一顿，很受伤。后来曹博砍柴从悬崖上落下，安全问题就变得相当严重了。”

在悬崖峭壁上砍柴用六子镢，长方形，钢板厚。周围的土刨开，不能砍主根，将支根都砍断，树不浪滚下山去。为了安全，用一根粗麻绳系在腰间，上面有人扽着，悬在半空，这个动作方言叫“枵”。

左边六子镢，右边老镢。

麻绳有时要几十米长。一次，一队鹿山沟里两只小羊掉入一条深沟。海娥大的用长绳将她放下去把羊抱上来。那时她7、8岁，身轻，比大人方便。不过胆子也真大，我想起《史记》上说，匈奴人擅骑射，孩童从小训练，“儿能骑羊，引弓射鸟鼠。”

丁爱笛与张海娥照片。

伤情踼崖落深谷，黄泉路上泪涟涟。

由于山势陡峭多变，时常发生意外。或从坡上滚下，或跌落深崖。有的摔成重伤，有的命丧黄泉。

延安枣园路有一座北京知青纪念馆，我曾多次参观。其中有张关于跌崖的文字说明(见照片)。

这段文字把砍柴过程交待得十分清楚。

窟窿指被野草小树遮蔽的暗洞，陕北方言叫个“哨眼”。村里娃娃家常在山里耍，一脚踏空就掉下去。

我们宬的这一溜十几眼窑都是王家。同一个亚亚(爷爷)，父辈兄弟四人。三个都败了，只王富是富农。儿子辈与我们同龄。不灵老大，傻呆呆的，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婆姨，二队五朵金花中的芹芹。院子里可热闹，西边光亮家丁兴旺，一、二岁的炕上嚎着，三、四岁的地上滚着，五、六岁的院子里跑着，窑里串着，一眨眼间爬上了脑畔，没人管，我心里格蹬一下，这要掉下来……。

三队的娃来生从脑畔山摔下来，没了。他是五保户鲍老婆干孙子。鲍老婆命苦，生了11个，死了11个。后来育务了一个干女儿，养哈来生，脸上刚有了笑容，不想来生又踼崖了，直把鲍老婆眼晴都哭瞎了。

图为暗洞，即“哨眼”。

不灵婆姨也是。头一年娃刚生下来就没了，第二年娃刚生下来又没了。我亲眼所见。说是溶血，哪不哭，只是眼晴发直，那是我第一次感受人间苦难。

来生踼崖后，村里孩子们吓坏了，再没人敢上山。只是过了几个月，又开始漫山遍野地疯跑了。

我退休后每次回村都住侯清家，老汉比我大几岁。夜里常打着手电筒上山捉蝎子。一次不小心掉进窟窿里，早起发现时已断气。地上有血迹，爬了几步。肚子碰到了一个大土块上，内脏出血。这号事在山沟里宬了70年的老汉家都难免，再不要说当年的知青娃娃了。

图为侯清和他的孙辈。

据统计类似的知青死亡事件在延川基本没有，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但也不是平白无故的偶然，很大程度上归功于以申昜书记为代表的延川县委对知青的关心、爱护和引导。申书记以他高超而朴素的宣传和组织能力著称。其结果，一是延川县《山花》杂志培养了以路遥为代表的三代20多位作家，成为著名的作家县，二是从知青中大胆提拔干部，特别是妇女干部充实基层，为她们今后的发展奠定了深厚的基础，为国家建设培养了一批栋梁之材。其口碑长存。

图为丁爱笛与申昜书记的儿子申延生，由我摄影。

事故发生后，不管你怎样拼命地呐喊:“跌崖了"，“坠崖了"，“掉哈咯了"，“摔坏了”，当地人都不会意识到严重性。只有你说“踼崖了”，这个古老的字词，他们才确定出了大事。

这个字词典上已查不到，因为事情极少发生，字的作用又消失，方言也只在口语中使用，多数当地人并不认识。

随之消失或逐渐减少的还有黄土高原的窑洞。有减少就有增加，村民开始住上了平房或楼房。感觉更舒适方便些，最主要是安全。于是在埋怨谩骂中逐渐适应。退耕还林和雨线的北移使高原由黄变绿，遮天蔽日的老黄沙也很难看到了，尽管风仍大。一天15个小时的熬尽血泪的劳作造成了短命，尔格强度已大幅降低。人们在四处找活干。造成暗洞的山水也减弱了当年的疯狂。更大的奇迹是铲车和推土机开上了山顶，将其削平。土被填入沟壑中，于是产生了无数的人造塬。其中最大的是延安新城。乡间则在上面建起了大棚。变化让人膛目结舌，不由人感叹黄土是上天赐给陕北人的好东西。那样地柔和细软，那样地亲切而使人陶醉。放在手心里，爱怎么揉就怎么揉，願咋家捏就咋家捏。以前没捏好是咱没本事，怨不得山水。

旧物消失得如此神速，以至于我们还没有意识到怎样把这过程完整地记录下来。这显然是一笔宝贵的财富，至少也是经历。

延川县永坪川寺村推山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