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兄长转来两张老家的照片,不曾想到老家的风景会是这样的美丽,不时点开来看看,久久不能释怀。那片熟悉的山水唤起了我无尽的回忆,遥远的往事就像那朵朵白云一样从脑海里飘过。</p><p> 我老家在湖南株洲县的太湖冲,距离湘江不远的山里头。“冲”的意思大概是山间的一块洼地,我小时候的理解就是偏僻的乡下。大概是上世纪文化大革命中期66,67年某一天的清晨,天没有亮,我还在熟睡中,父母悄悄起床,他们偷偷地返回了湘潭城里,“阴谋、残忍”地把我留在了乡下伯父家,想把我过继给无子的伯父做儿子,我“不幸地、委屈地”被迫在老家渡过了一年多的时间,然而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年却是我一生中最自由、最无拘无束、最接近自然、最快乐的一段少年时光。也是这一年,保留了我一生中最初的、最清晰的、最美好的记忆。</p><p> 我老家与外面相对封闭,只有一条山路可通外面,外面的人进去常说是“进冲”。沿着那条山路缓缓地走到半山腰时,有座几十米高的水库大坝横在面前,越过这座大坝就应该是“进冲”了。大坝的左侧是一条两米左右宽的土石山路,在这条弯弯曲曲蜿蜒的山路上可以饱览水库的美丽风景,水库四周群山中生长着我们老家最常见的杉树,高大挺拔,一年四季青翠浓郁,还有不多见的枫树,秋天时,远远看去,红色的枫树叶在绿色中更加鲜艳夺目,像火焰在那跳跃,有的水库边上长着成群的楠竹,或许是重力的原因,楠竹会向水库水面弯曲倾斜,或许是楠竹像爱美的少女,拿水面当镜子,想俯瞰自己美丽的身影,微风拂过,竹群会缓缓起舞,又像水边洗头的少女一样,甩动着她们美丽的满头青丝。水库的水面静静的,是那样的蓝,湛蓝湛蓝的,蓝得让人心醉(我忽然想到了翡翠为什么要用“水头”来判断优劣),有时水面微波泛滥,阳光下,碎金一片。</p><p> 我伯父家就在水库尾上,是“进冲”的第一户人家,从大坝到水库尾大约有一公里左右的路程,我小时候觉得这条路特别幽远而漫长,独自走过几次,每次从“冲外”的外婆家回来,一走上水库大坝,就觉得是开始了惊悚的旅程。小时候听了很多鬼魂的故事,尽管没有见过,但深信鬼魂的存在,走路时总是担心会有鬼魂的尾随,外婆曾经告诉过说走路时千万不要回头看,不然魂会被抓走。四周静悄悄的,静得几乎可以听到蚂蚁走路的声音,我听到了后面尾随的脚步声,不敢回头看,于是加快了走路的步伐,后面的脚步声也更加急速,心提到了嗓子眼。有一次突然听到了前面左侧“嗉嗉”的声音,一条大蛇从山坡上滚了下来,我赶紧停下脚步,它也停了一会,抬头看着我,还吐着舌信子,然后急匆匆地消失在右侧的树林里。有时候还会从水库水面传来清脆的“啪啪”声音,转头看过去,会看到一圈一圈的水纹向外扩展,是大鱼跳出水面,那是大鱼在“板子”,鱼借水面的冲击作用而产子。再往前走,看见一颗大树,就是快到水库尾了。那颗大树一个人抱不住,没有了树冠,树身黑漆漆的,是被雷击的,但树身又长了一些小的树枝,充满生机活力,听大人们说,有人看见过从这树洞里爬出过一条大蟒蛇到水库里洗澡,不知大树是因内有蟒蛇而遭雷击,还是雷击后,蟒蛇把大树当做了家。我每次经过大树时,总是从大树远一点的外侧轻轻地快速而过,怕惊扰了树洞里的蟒蛇。过了这颗大树,心就回到了原来的地方。</p><p> 那时,除了回到母亲身边(后来知道母亲是不同意我过继的),没有任何理想。早晨起来,揉揉眼睛,就懵懵懂懂地开始了一天的生活。那时候我常常的是随意地坐在大门的门槛上,看着对面山脚下邻居的稻草房上升起袅袅的炊烟,晨曦和炊烟恬静而轻柔的交织在一起,炊烟从稻草房顶弥漫出来,在晨曦的缝隙中慢慢地变换着飘逸、升腾。现在山还在,树林在,田野在,小溪在,但稻草房不在了,没有了炊烟,那景色不在了。</p><p> 有时候我会呆呆地在那抬头看着拐角屋檐下挂着的那张巨大的蜘蛛网,还有那比拇指还大的黑色蜘蛛,肚子圆鼓鼓的,算是大腹便便了,位居网的中央,静静地等待猎物的飞临,一旦有飞蝇触网,它便迅速准确地出动,随后吐出更多蜘蛛丝将猎物捆住,挂在那,等待随后的享用,多像人类中的某些人。蜘蛛不是坐享其成的,它一生都在织网、修补网,后来我明白,人又何偿不像蜘蛛,也是一生都在织网,能力大的织大网,能力小的织小网。</p><p> 雨天的时候,会在那看屋檐下落下来的水滴,雨大时,水滴就会形成无数根水线挂在屋檐上,雨小的时候,水滴线会断开,有时候会和小伙伴比赛,故意穿过水滴,看看是水滴的下落快还是我们动作快,好像我们都没有赢过。可惜我们没有坚持下去,不然可能会练成一身雨不沾身的不世功夫,没有想到的是雨滴击打地面后来竟然成了我专业研究的部分内容。</p><p> 说起这个小伙伴心中不免有些惆怅,他是我一生中最初的发小,大名记得不准了,我一直叫他“科宝”,他的辈分比我大多了,我至少要叫他叔叔。还清晰记得他最初找我玩的样子,他剃着圆圆的光头,脸稍长,个子小小的,看上去干干净净的,满脸笑容。他带我上山砍柴,带我扯猪草,教我辨识那种草是猪喜欢吃的,我们一起放牛,他年纪小小的,教了我很多少年能干的农活。有一次我们放学后在水库边玩起了打水漂漂,我们弯着腰,使劲地把圆扁的石块打出去,看着石块在水面上一起一落地飘行,数着一个个的水漂漂,我们总是希望下一个水漂漂能在水面上飘行的更远,激起的水圈圈更多,那一串串的水漂漂不仅带给了我们童年的快乐,也串起了我们的友谊。有时候极致的快乐可能会出现一些意外,我们也出现了意外,我们为了打出更好的水漂漂,都在水边弯腰寻找更合适的石块,我找到了一块又圆又扁轻重合适的石块,我兴奋的用力打出去,不幸的是我前面的科宝突然直起了腰,石块正好打在他的后脑壳上,他痛的哇哇大哭,一会鲜血直流,由于他是光头,那不小的伤口清晰可见,我们都慌了神,他没有埋怨我,第二天又是满脸笑容的找我玩,我永远记住了那次打水漂漂和他的善良。我回城以后,听到了科宝不幸的消息,他一天下午在山里放牛,太阳落山时赶着牛回家,牛在前面不走了,牛应该是感应到了危险,他就到前面想拽牛走,不幸发生了,一条毒蛇致命的咬了他一口,当天晚上就不治身亡了,他就像那打完一串水漂漂的石块永远地沉入了水里,悄声无息的,只是在我心里留下了那水漂漂的涟漪和他那友好的笑脸。</p><p> 那座水库滋润着“冲外”的万亩良田,也滋润着我年少的欢乐。每次下雨时,水库上游小溪水流就会变大,水库里的鱼就会逆流而上,雨停了以后,小溪里的水位就会下降,鱼会随着水流回归水库,我就拿着筛子放到先前建好的小水坝的缺口下,兴奋地站在筛子的边上等待着,一会,大大小小的鱼就会一条一条的就从缺口流进了筛子,在筛子上跳来跳去,我就会去捡起鱼放进水桶了,也捡起了一份快乐。鱼不是很多,因为小溪的上游每隔一段就会有一条这样的小坝,还有的鱼会滞留在小溪里,我就提着鱼桶在小坝的上游继续去抓鱼,小溪的岸边有很多小石洞,鱼喜欢穴居在那里,我就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石洞里摸索着,心也是毛毛的,担心石洞里有蛇,还好,从来没有遇到过蛇,抓到的都是鱼。有一次,我在小溪里搬开一块石头,看见一只大螃蟹,我把它抓进了桶里,一会转头看桶时,惊奇地看见桶底爬满了无数的黄色小螃蟹,兴奋得无以言表,那时年少,还不懂得一些生命的意义,没有把那些小螃蟹放回自然。</p><p> 伯父一直对我非常宠爱,我在家里可以为所欲为,我极度地享受着那自由快乐的时光,学可以上也可以不上,全看我那天的心情。那时我老家的小学大约有十来个学生,不同年纪混合在一起,学校虽小,老师还是非常负责,我的老师穿着一件灰色的中山装(后来知道的),有点知识分子的样子,在“冲里”是难得一见的,他遇见我伯父就告我逃学的事,伯父总是笑嘻嘻的说我怎么不去上学。在这小学,我遇到了一生中的第一个科学问题,困惑了我很长时间,为什么减法借位要借一还十,也不知是哪一年才解决了这个问题。</p><p> 有一次上学,出门时下雨,不久雨停了,我嫌戴在头上的斗笠多事,我就把斗笠取下来,把斗笠尖朝下放进了水库,把它当做了一只小船,看它在风浪中飘向了远方。后来伯父绕了几里山路,在水库的另一侧,把斗笠捡回来,伯父依然对我是笑嘻嘻。</p><p> 那一年经历了很多快乐的事,有些对我来说是快乐的事却是顽童所为,让狗咬人,捅马蜂窝。有一天上学前吃早饭,发现伯母没有给我炒鸡蛋,便心生不满,朝锅里吐了一口口水,饭也不吃了,转身上学去了,伯父因此将伯母怒斥了一顿,后来在“冲里”传为了笑谈,老家今天还有人笑说那个往锅里吐口水的小子后来成了大学的教授,想起来汗颜。大学毕业以后,我第一个月剩余的工资寄给了外婆,第二个月剩余的工资寄给了伯母,我深记得伯父伯母的恩情。</p><p> 有一次我做了一个梦,在老家那水库尾的小溪湾的边上盖了座别墅,别墅是蓝色的,依山傍水,别墅的上面覆盖着成群的楠竹,小溪从我的别墅客厅中穿过,客厅里有着一块巨大的岩石,岩石上有一架钢琴,我坐在小溪的旁边,听着哗哗的溪水声。醒来一想,这完全不是我这一辈子的风格,一定是下一辈子还会回到老家,回到那片对我宠爱无度的山水。</p><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