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文字摄影/秦風漢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邻居隔壁有户人家,队里人称他们为山里人。说话带着山里人口音,用的扁担和柴刀也与我们湖乡的大不相同。扁担是两头尖尖,通体不如我们的厚实。砍柴刀也不是呈长方形的铁把篾刀,而是一个大大的“问号”,山里人称它为弯刀。刀带木把,盖因其造形合乎天理,故顺手又省力且锐不可当。</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山里人住在队里西头的最尾端,单家独院,不像水乡人家四方闲敞。简陋的青瓦小木屋被竹林杂树渲染在静寂沧桑的画图里,因此格外幽谧宜居。</p><p class="ql-block"> 老板名叫胡云甫,生得黑黑皮皮,柱柱实实,活像《水浒传》里描绘的黑三郎宋公明。妻李氏,矮矮胖胖,白白净净,两只警惕又好看的荔枝眼时常喜欢盯着人发愣,有种让你顿生疑惑的感觉。一家两口,男的主外,人脉极好,女的主内,足不出户,队里人难得一见。 </p><p class="ql-block"> 胡云甫其实就是本地人,而且跟四方邻居是本家,由于他时常在大山里做长工,或许入乡随俗的缘故,便耳濡目染了外乡的气息,故与父老乡亲们在说话行事方面有了些彼此。</p><p class="ql-block"> 胡云甫的辈份与父亲一样,因年长于父,我便称呼他为云甫伯。由于祖上家底殷实,又读过私塾,加之写得一手毛笔字,更能讲很多白话段子,那个年代,是四乡八里出了名的乡贤,所以左邻右舍都很认真地称他为云甫先生。</p><p class="ql-block"> 父亲只读过两个月的书,斗大的字也不认得一担。大人吃过没文化的苦,也就对孩子们的学业格外关注。初中时,我曾习过一幅“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的宋体春联,云甫先生看过后便当着父亲的面,树起了他那短浅肥胖的大拇指:“孩子看结小,将来定有出息。”听到这个奉承话,父亲笑得几乎合不拢嘴。</p><p class="ql-block"> 云甫先生的结发妻子也是本地人,不知什么原因,新婚不久就上吊走了。由于中年丧妻,又无子嗣,先生便一气之下离乡背井,据说是到了临澧县的什么陈二公社编织渔网。后来才知道,这个陈二公社貌似还有个蛮出名的并时常跨界演出的花鼓戏剧团。在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被那个了的年代,能有幸看到他们的精彩表演,已经是八十年代中期在我们单位影剧院的事情了。</p><p class="ql-block"> 山里人对捕鱼本来比较外行,会结网的师傅就更少,湖乡人除了有百般的捕鱼手段,更有千丝万缕的结网绝活。小时候我经常与爷爷相伴,一边看“竹针子”在渔网上灵活翻转,一边听爷爷吟唱着轻音小调。那个韵味现在回忆起来也是万般美好,只是爷爷结网时的一脸陶醉,不容我打扰,生怕把经纬线上的数字唱错了。也正因为爷爷结网入戏很深,在吃午饭时也哼唱那个调子,以至于我口渴找他要水的时候,他居然顺手把一小杯酒送到了我的嘴里,硬是呛得我眼里流泪,嘴里乱叫,这就是我人生的第一杯酒。</p><p class="ql-block"> 五六十年代,国家对农村流动人口的管理还不是那么十分的严格,我们湖乡很多有手艺的青壮男子常常离开故土,去到石门、慈利等大山里打工。他们到山区一般都是织投网,投网俗称手网或拐子网,在用途上又分岸网和船网。岸网有筷子头、大指头、一指和二指(指网眼疏密)等等。由于山区缺少湖泊水港等宽阔水体,鲜有较大型鱼类,所以平常时段一般采用“筷子头”或“大指头”捕鱼。</p><p class="ql-block"> 打工者为了相互有个照应,有的甚至带着家眷同行。没跟着去的,就在家里纺织麻线为在外结网的丈夫提供网线。我的外祖母就是随着外祖父长期在石门结网为生,母亲就出生在石门的大山里。勤劳的外公从十二岁始在山区结网,直到六十五岁去世。</p><p class="ql-block"> 多才多艺的云甫先生在山里就是靠结网卖网维持生计,并和当地一个死了当家的女人梅开二度。俗话说:树高千尺,木落归本。又过了些年,作客他乡的寂寞点燃了游子回归故土的情怀。当屋场上的邻居瞄见他带着一个明媚的妇人回来时,皆投来了怪异与艳羡的目光,而于我来说,便有了一个能够经常相见的伯伯。</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云甫先生和父亲很合适,他每次从山里走亲戚回来,总要给我家带点土特产,比如:砍柴的弯刀,洗衣浆衫的茶枯,或者是收稻草、抓落叶的竹耙子,还有我们特别爱吃的板粟、柿饼等山货。</p><p class="ql-block"> 至今我都记得先生从家里出门时,一手拿着黑黝黝的弯刀,一手提着装满山里土特产的麻线网兜,从隔壁毛砣禾场上笑咪咪地走进我家屋门时的样子:剃着小平头,眼睛睁成一条缝,额头上晒满了皱纹,虽然走路像小跑一般,但老嫌他慢。当他放下手中的物件后,双手就像往常一样要在裤腰袋里摸索,不一会儿便解下了一个小布袋来,然后又在布袋里掏出一个纸包包,于是乎就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地将其剥开,里面一般会有几坨快要融化了的打粑糖或三五个法饼。尽管我们本地也有买的,但吃起来就是云甫伯的要香甜好多。 </p><p class="ql-block"> 由于膝下无子,夫妻俩难免有些孤独寂寞,因此云甫先生对邻家小孩特别是还只有五六岁的我很是喜爱,我也成了他家的常客,没事就在他家玩耍、吃饭甚至睡觉。同时,由于先生人脉较广,爱于助人,我家也时常受他恩惠。</p><p class="ql-block"> 隔壁毛砣家有一石磨,因此他和他的兄弟姐妹们经常能吃到香甜纯正的米粑粑,而我家却无此尤物。那时的米粑粑真比现在孩子们的时髦零食还逗人馋。虽然毛砣他妈,善良的巧云姐时常也会端上一碗过来给我们弟兄减压,但远水总是难解近渴。可是,这么重要的一个问题,没想到被云甫先生给解决了,是他从大山里托人运过来两块非同寻常的无比坚硬的大岩土。父亲便请了边上有名的彭岩匠精心打造,从此我家也有了能经常汩汩地流着米浆豆浆的磨子【前几天,母亲对我说:云甫先生送给我家的弯刀和用他的石料打造的石磨都还存在,只是弯刀已磨成了薄铁片,石磨从九十年代起就休息了,成了阶台下的垫脚石】。</p><p class="ql-block"> 社教那年,由于他家人口简单,环境安静,工作组有位姓赵的女同志就被安排住在了他家。依稀记得,女同志扎两条马尾辫,活泼可爱。她也很喜欢我和伙伴们,并教我们唱童谣,玩碰麻绳、丢手巾、捉迷藏以及老鹰抓小鸡的游戏。每到睛朗的夜晚,我和小伙伴们便纠缠在一起,在禾场上嬉戏玩耍。云甫先生此时便成了我们的守护神,时常劝阻我们做那些打群架、踩高跷的危险活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天上乌乌神,</p><p class="ql-block"> 地下碰麻绳,</p><p class="ql-block"> 麻绳月儿开,</p><p class="ql-block"> 打发麦初过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找呀找呀找呀,</p><p class="ql-block"> 找到一个朋友,</p><p class="ql-block"> 谢谢你呀握握手,</p><p class="ql-block"> 大家一起</p><p class="ql-block"> 大家一起跳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回首往事,这就是我们孩提时代玩过的最有趣、最高雅的游戏。</p> <p> </p><p><br></p><p> 云甫先生家的后院是一片茂盛的竹林,竹林里间杂着很多柳树(枫杨)、苦树、香椿和桑枣儿树。秋天,树上便挂满了黄灿灿的屎栝楼、香喷喷的八月炸和白絮飘飞的刀口药等好多好吃好玩的东西,有些还可以拿到供销社药材收购站卖钱换糖换面换包子馒头。</p><p> 云甫先生不在家时,我们一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娃儿,便拿着铁锹铁钩,穿过园壁夹,就像酸枣门外偷盗蔬菜的泼皮(鲁智深倒拔垂杨柳情节),摘的摘八月炸,扯的扯刀口药,钩的钩死屎栝楼壳,挖的挖屎栝楼根,把整个竹园糟蹋得不成样子。</p><p> 当云甫先生的女人拿着竹蒿跑出来驱赶我们时,我便一声吆喝:“快跑啊,李嘎老妈子来哒。”于是伙伴们作鸟兽散,事后,先生很少有责怪我的意思。</p><p><br></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云甫先生不但有文化而且爱读书也爱藏书并且视书如命。他的藏书除了我,一般人几乎看不到,即便是大队干部。因为他们不是弄脏弄坏,就是干脆占为己有,这可是先生最不喜欢的行为。但先生一般也不让他们扫兴而回,有时会拿些民国的课本或更普通的小说给他们。在那个特殊年代,很多人家的藏书都被抄了,可他由于家庭背景简单且人缘好,加之聪明睿智又不显山露水而保全了自己。</p><p class="ql-block"> 在我十二岁那年的夏天,他把我叫到饭桌前,只见桌上放了一叠厚厚的图书。于是我便漫不经心地翻了几翻,发现尽是些画满了有趣人像还配有文字的图画书,有《大名府》《曾头市》《石碣村》《智取生辰纲》等等。</p><p class="ql-block"> 说句老实话,那个年代、那个年龄,我还不知道《水浒传》为何书,罗贯中为何人,甚至连有的书名都认不全。只听云甫先生很认真地说道:“这是一套很好看的图书,画的全是英雄好汉,你拿回家去看吧,但不能弄坏,不能给外人看,一次只能拿一本,看完后再来调换。”</p><p class="ql-block"> 我的天,这要求是不是也太过分了?但为了看他的书,我不但没有违反他立下的规矩,而且还赢得了他对我的好感和放心,那就是每次还书时,他都很惊讶地发现,连环画原有的封面上都加了一层牛皮纸套,将他的书很好地保护起来了。 </p><p class="ql-block"> 由于我的诚心和乖巧,他将几乎所有的藏书都给我看了一遍,有的甚至两遍三遍。其中四大名著现在哪里都能买得到,但是在那个年代要见到它们,可不是一般的难度,即使是现在要想看到那套《水浒传》连环画原版也是很困难的(我当时看到的也不会超过十册),因为它是人民美术出版社在50-60年代组织一流高手绘制的26集古典题材连环画。由于原稿在文革中被毁,文革后也没有及时重新出版,到八十年代只好组织30多位顶尖高手重新绘制。当时我是多么想拥有一套啊,但那是不可能的。</p><p class="ql-block"> 现在,我不但拥有了人美26集老版《水浒传》(应该是扫描高清版),而且有了人美30集80版的《水浒传》以及后来的原创等多种版本。人美老版《水浒传》只绘到《三败高俅》,八十年代的新版《水浒传》增加了招安、破辽国、征方腊、蓼儿洼等内容。除此以外,我还收集了其它各类图书,其中连环画就有数千册。要是云甫先生健在,能分享到我的收藏乐趣,那该是多么快乐的一件事情啊。 </p> <p>收藏的四大名著和杨家将连环画(部分)</p> <p> </p><p><br></p><p> 世事变化无常,人生百年苦短。当我从学校毕业回家的那一刻,忽然发现我家邻居的隔壁比从前亮爽、空旷了许多,原来是云甫先生的家没了,我真是惊讶万分。</p><p> 后来听母亲讲,先生由于没有后代,随着俩老年事已高,解决无人赡养侍候的问题,已越来越急迫了。从前老伴与前夫山里的子女愿意侍俸俩老,多次请接俩老回山里终养天年。尽管先生顾虑重重,但岁月催人老,日薄西山去,最后不得不永别故土,独在异乡为异客了。</p><p><br></p><p><br></p><p> 多年以后,望着儿时的天堂,已是百草丛生、荒芜一片。那金黄的屎栝楼,甜蜜的八月炸,茂密的竹林和果实满枝头、风吹紫幽幽的桑枣儿树,已随着主人的离去,几乎无影无声了,留下的只是几根还没有被完全消失的歪脖子柳树在风中漫舞,偶尔有乌鸫、白头鹎在树枝上寂寞地跳跃着。</p><p> 凭吊着这一切,我不禁神情凄然、百感交集:一生坎坷的云甫伯呀,当初那么多图书是从哪里弄来的如今又到哪里去了呢?</p><p><br></p><p> </p> <p> 二00九年冬月写于沉湖岭</p><p> 二0二0年早秋修改于冰壶</p><p><br></p><p>背景音乐:忆故人(张子谦)</p><p><span style="color: rgb(25, 25, 25);">重要提示:图片如有侵犯肖像权,请留言告知,我表示道歉并迅速更换🌹</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