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父亲的每本书上都印有他的名章。这很像古代嗜好收藏书画的人,每每得了钟情的,就要印上一个章,意思是自己的。</p><p><br></p><p>家里旧版的《红楼梦》是父亲买的,共四册,是197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发行的,书名是手写的行书,清秀雅致,纸张特别柔滑,字体舒服,大小合宜,不累眼睛,每本书的扉页上都印有父亲的名章。翻开它,还能看到父亲用铅笔划下的波浪线,我想或许读到这里,父亲也有他的沉思、惊叹或者是疑问吧!</p><p><br></p><p>在我的记忆里,好像总在搬家,小时候随父亲,结婚后随丈夫,在搬来搬去的过程中,最令人头疼的是书,而这些书的大部分就是父亲的。</p><p><br></p><p>我不知道别人如何定义书这种东西,因为在现实生活里,它确实是大而无用,既不当吃,也不能穿,说到实用,它全不及一块抹布。是呀!日子困顿的时候,一本书倒底能起什么作用呢?每次搬家,都要清理掉一些看似无用的书,许多的书就在这样的搬迁中遗失,而父亲4册的《红楼梦》现今只剩下了2册,扶书长叹,记不起倒底是何时将他们遗落在了何处。</p><p><br></p><p>父亲的每本书里都有故事。</p><p><br></p><p>我最喜欢的《古文鉴赏大辞典》收集了从先秦到晚清期间的散文1489篇,是1989年父亲在通渭新华书店买的,标价19.5元,全书近2000页,沉甸甸的如一本字典,纸张薄如蝉翼,上面有父亲的两枚印章,还有父亲手写的姓名,父亲的钢笔字写的很漂亮,行云流水般的气势和流畅,书里的每篇散文都有详细的注解和文章解析,与《古文观止》相比,散文篇目增加,内容更加丰富,注解内容也更加贴合初读者,作为一个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学生,我个人认为如果能真正消化掉这些篇目,那应该是一个有深厚古文学底蕴的人了。</p><p><br></p><p>父亲大致是挑着看,看过的篇目,他就会在相应的目录前用铅笔划一个小小的勾,不会读的字,都用汉语拼音作了标注,其实父亲没学过拼音,他偶尔说的普通话都是非常蹩脚的通渭普通话,有些精辟的语言,父亲会在下面画道线。节选于《战国策》的《触龙说赵太后》讲了这样一个故事:赵惠文王新丧,秦乘机攻赵,赵求救于齐,齐提出以赵太后儿子长安君为人质才出兵,太后不肯,大臣强谏,太后怒,触龙以过人的才智,卓越的见识,深入浅出,迂回曲折,提出“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的道理,最后赵太后同意儿子去做人质,齐出兵,赵遂无恙。“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作为全文的点睛之笔,父亲在下面划了两道横线,我想当时的父亲或许也是在这句话里领悟了教育的精髓,并以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躬身践行,教育自己的子女,所以在我们姐妹的成长史里,从来没有“溺爱”和“迁就”两词。</p><p><br></p><p>父亲的书是他一本一本购来的。</p><p><br></p><p>在我很小时候,父亲每月工资下来,总要在一沓薄薄的钞票里抽出一点来,除每月订杂志《收获》、《当代》外,还要去新华书店为自己淘一本喜欢的书,这样就有了唐诗宋词、四大名著、《史记》、《资治通鉴》、《聊斋志异》.....各类字典词典,包括《康熙字典》《辞海》、《辞源》.....那时父亲工资不高,因为在城里置办了房子,每月除去家里的吃穿用度,还要还账、接济乡下的伯父,在我的记忆中,小时候家里的日子永远过得紧巴巴的,但是父亲总要千方百计留出一部分用来买书。</p><p><br></p><p>我现在觉得:在人生的某个时段,缺失了什么,在以后长长的一生里,就会竭尽全力去弥补这个缺失,父亲就是这样。儿时的父亲只有两年的读书经历,为生计所迫去当兵,部队的培养才使他与文化沾了一点边。</p><p><br></p><p>我总觉得的父亲对书有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痴迷。这就像挨过饿的农民对粮食总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婆婆家里有一间专门放粮食的仓库,装了满满一屋子的小麦,我嫁到她家时,婆婆总舍不得卖掉这些粮食,按照婆婆的说法,要是再逢上一个“58年、59年,有了粮食,咱家再不怕挨饿!”就像只有饿怕的人才会积攒粮食一样,父亲的一生一直在填补读书的缺失。在他漫长的自学路上,开始只是想填补这个空白,后来渐渐成为一种喜好,这种喜好伴随他的一生,成就了他,最后也成为他性格中的负累。</p><p><br></p><p>除去业务书籍,父亲的书大部分是古代文学,从先秦两汉到唐宋八大家,经典的篇目父亲总能吟上几段,现在回想起来,他那种孜孜不倦的钻研精神确实令我佩服,他后来还买了两套不同版本的《资治通鉴》,全是繁体字,在我读大学的时候,他就戴着老花镜啃那些字,我承认作为专门学古汉语的学生,如果没有学过专门的训诂,读那些文字都特别吃力,但是父亲一直没有放弃过。</p><p><br></p><p><br></p><p>我最初听到的古人关于“德和才”的论述出自于父亲。有一天,正在读书的父亲拍案叫好,我探过头去,父亲就给开始读:“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司马光提出的选材标准是:“苟不能得圣人君子,与其得小人,不若得愚人。”父亲在这段话下写了句“说的太对了!”最后感叹:其实我们的古人太伟大了,总结的也太到位了,事实上用人最理想的标准是德才兼备,但这一标准的选择空间太小,自古以来圣人就是凤毛麟角。在才德不能兼备的情况下,愚人是比较保险的选择。选一个傀儡操纵,他会很听话,因为愚,他没能力做好事,同样也没能力做坏事。而小人就不同了,小人无德,但他有才,无德不能做好事,其才却足以做坏事。”</p><p><br></p><p>这句话可能是父亲在现实中有着切实的体会,不然他不会这么激动,在这些故纸堆里,父亲可能找到过人生的亮光和方向,这促使他不断的读,不断的学,不断的思考,不断的进步。</p><p><br></p><p>父亲一生扮演了军人和警察两个角色,这两个刚硬的职业赋予父亲更多的男子汉气概,那些古书陪伴了父亲的一生,在那些古文字里父亲兼收吸纳的更多的是儒家那种“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入世思想,这些思想潜移默化,融入他的血液,幻化为他的行为,使他身上有了几分儒生的气质和胸怀,所以父亲的一生为集体想为别人想,却很少为自己想。</p><p><br></p><p><br></p><p>父亲也买了《庄子》和《老子》,但是骨子里他缺少老庄的那种洒脱和随性,也没有清净无为、独善其身的意识,在为工作为他人的一生里父亲其实过得很累,他的心里应该是有一个标杆,那个标杆就是古代的仁人志士,他努力的想成为那样的人,因此失去了人生的许多乐趣和自在,他内心里其实有很多委屈和失落,有过挣扎和斗争,而化解那些委屈、失落、挣扎和斗争的大致就是那些书吧!也许还有很多无法化解的,但父亲都一一带走了。</p><p><br></p><p>父亲有一幅写着罗曼·罗兰格言的墨迹:伟大的胸襟,高贵的情操,坚定的自信,可以把黑暗化为光明,把悲忿化为欢歌!</p><p><br></p><p>字写的大气磅礴,很有气势,世人都说字如其人,那字包含了农村一个放羊娃一生辛酸艰难的奋斗史。</p><p>2020年5月26日写于定西</p><p> 5月28日修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