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故人攸二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写的大体是真人真事,他有恩于我,我不应该揭他的短。但避开那些琐碎,就不是真实的他。好在我要揭的短,本也无关人品大局。为避开对号入座,干脆模糊一些顺藤摸瓜的细节,主人公的名字,就叫攸二吉吧。</p><p class="ql-block"> 他长我十多岁,我和他仅有三年的相处历史。对他的过往,我知之甚少,由于彼此相处关系如铁,更不好意思再刨根问底。加上他不愿意揭自己的伤疤,周围的人都知他人好,尽管对他的事,也略知一二,但都绝闭口不谈,我仅仅星星点点,隐隐约约地大体知道他上大学时,糊里糊涂地被打成了右派,最后可能算充军吧,把他弄到个山村中学里,当了一名以打杂为主可有可无的美术教员。三十多岁还没有家室,最后经好心人帮忙,才在省城近郊,入赘找了个种菜的老婆。凭着假期来回穿梭,菜种的不咋的,却一连给他生了三女一男,他只身在外,过着虽不是单身,但比单身更艰难的生活。 </p><p class="ql-block"> 我和他的相识,是因前后脚调入了一所距离他农中不远的新建省属学校。那时文革刚刚结束,恰逢百废待兴,知道他有一定的学历,也算重视人才或落实政策吧,他便从那所半死不活的农村中学,调了过来。毕竟也算高升一级吧。他知道我家在省城,加之两个人都是夫妻分居,单身在外,老乡情节更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于是很快也就铁成了形影不离。 </p><p class="ql-block"> 我原本住着一间舒适的单人宿舍,他偏偏要我搬到他屋同住。说一个人孤独缺人气,凑在一起说说啦啦热闹。我平生没学会拒绝别人,何况是上了年纪老乡的恳求,便违心地答应下来。没有想到,这一下子可真让我有苦难言。 </p><p class="ql-block"> 他多少懂点医道,起码推拿,按摩,拔罐,刮痧之类在行。他告诉我,这是他在农村那几年,跟一个瞎眼老头学的。一个是,眼瞎了手艺不想丢,真心实意地教。一个是,有家难回无事干,所学的专业又用不上,政治上的那点事,同事还不敢搭理他,更想踏踏实实地学。他说他的初衷,家里孩子多,遇到小病小灾,既能方便家人,又可疏通周围,起码活得有那么点人气。别说,这还真成全了他。不久在缺医少药更缺钱的十里八乡,还多少有了点名气。他还巴不得有人招呼他,不仅有求必应,而且分文不取。他调进新学校后,还真的隔三差五有老乡上门。头疼脑热,接骨拿环地让他忙得不亦乐乎。当然半夜三更的敲门,也不能说对我没有干扰。不过在这一点上,他丝毫没有在乎过我的感受,还以为我也在分享他的骄傲呢。有时他还幺三喝四地让我搭一把手,外人眼里似乎我就是他新收的徒弟,将来要继承他的香火似的。往往送走了病人,他则瘫在床上,哼哼唧唧地扭扭腰,伸伸臂,让我给他敲敲这里,揉揉那里的。有时还要提醒我明天天亮,给他那辆三手破自行车打足了气,说他要在三四节课之前,抽空去给人捯饬这,捯饬那的……。常常说着说着便呼呼地睡着了。唉,他毕竟也是五十多的人了。</p><p class="ql-block"> 他平时对我唠叨得最多的无非 是人要学会适应,似乎他也觉察到我的洁癖,旁敲侧击地专门给我讲:农家再破的窝棚,要如回家般地敢进。碎草烂棉絮的床,要实实在在地去坐。农民用豁了边的破碗,捧过来的水,要美滋滋地去喝……。他说完后总忘不了这样一句结束语:知恩图报,只能从这里开始。事后我才星星点点地知道,在他遭难的日子里,他从老农那里,尝到过人间真情……。</p><p class="ql-block"> 说实话,让我适应他的环境,可真有不小难度。估计他单身太久,或以前逆境太难,对自己的生活,能糊弄就糊弄惯了。他平时不太爱洗脸洗脚,但看到我打来热水,洗过脸后,常常不让我把水泼掉,夺过脸盆,说一句“咱也学学人家小魏,干净干净”。于是先洗脸,再洗头,尽管盆里隆起了黑色泡沫,要不是我夺走脸盆再给他换上新的,说不定他还想再洗洗脚。洗完后,他也会哼着小调,美美地上床了。往往这时,我更大的折磨也就开始了,他把脱下的湿乎乎的袜子,小心翼翼地绕在灯泡上,顿时许许的热气带着难闻的味道,就弥漫全屋。偏偏这时,他还非要给我讲故事听。不习惯蒙头睡的我,不忍看更不愿闻,只能把头蒙进被子里。他唯恐我睡着,还时不时问我,故事讲到哪里了。倘若回答不上来,便自言自语地说一句,“好不容易找到个说话的,人家还不愿意听……”,接着就是一声钻心入肺的长叹。当然我听到这里,心里也不是滋味,总觉得欠了债似的辜负了他的心。便连声催他快讲快讲,故意做出听得津津有味的迫切。</p><p class="ql-block"> 他对我是真好,遇到我头疼脑热,他一见苗头,就把拔罐烧好,啪啪啪地往我背上按。冬天我晒出去的被子,一般都是他替我往回收,还整整齐齐给我叠在床上。但他的被子,却从不拿出去亮相,好在他的床对着窗,起床后便把被里外翻,朝太阳堆起,晚上则翻过来钻进被窝,还连声说舒服舒服。至于那被子呀,说实话真是黑乎乎到发亮。他说,老婆自己带着四个孩子,地里的活又忙,我不能带回去再给她添乱,暖和和地凑付着盖吧。这时我才顿悟了他老婆从不来学校探亲,而他每次探亲回来,脸总晒得黑黑,胳膊还会爆皮,长吁短叹也徒然增加的原因了。有时他还带回孩子的试卷,让我围绕孩子作错了的题,拐弯抹角地再设计出若干类似的试题,他再想方设法稍回家中。由此,我对他更肃然起敬了。</p><p class="ql-block"> 他人缘好,附近受过他恩泽的百姓,时不时将自种的瓜果桃李给他送来,自然归我们二人及同事共享了。有一天,我正讲着课,忽然学生递眼色给我,我看到是他在教室外张望,我立刻走出教室,他神秘地对我耳语道:“小魏,我的老学生又给我送来了刚刚出炉的芝麻烧饼,我怕凉了不好吃,给你焐在我被窝里,下课后,回去快吃”。我的天呀,那么好的烧饼,焐在那个地方,让我说什么好呢。不过我毕竟学会了适应,下课后,我当然会心怀感动地体味他对我的爱了。</p><p class="ql-block"> 以后我调回省城,当时电话不普及,他又懒得写信,尽管有他人转达的相互问候,久而久之也就失去联系。若干年后扫听到他也调回省城,便试探着去他住的村庄去找他。破旧的大门虚掩着,敲了好久,却敲出了邻居。人家不愿搭话,只做了进去就行的手势。家确实没有了家的样子,组成家的主要构件已荡然无存。墙角上只有一个新建的土炕。炕边用砖档住厚厚的沙土,湿漉漉的沙土里散发着难闻的怪味。沙土里蜷曲着一个下身全裸的长发老人,竟然就是我思念的老哥。炕头他手可触及的地方,放着几个或立或歪的瓶子,有的空着,有的有水却歪倒了,还浸湿了旁边的半块馒头。估计这就是他一天吃喝的全部了。</p><p class="ql-block"> 恰好他醒了,艰难地想抬头仔细辨认一下是谁,他几经努力看来终于认出了是我,激动得想说什么,但早已丧失了语言能力,只是一阵阵激动不已的咿咿呀呀乱喊,手却死死地抓住我不放。就这样时清醒,时糊涂。清醒时就抓住我大喊大叫,手一上一下地哆嗦一阵。但不管怎样,抓住的手,是绝对不放的。就这样僵持着,僵持着,把我下午的事都耽误了。估计是他太累的缘故吧,他终于睡着了,我才得以脱身。环视四周,他那套拔罐的宝贝依然还在,罐体上有厚厚的尘土,讲述着当年的沧桑……。</p><p class="ql-block"> 我走出家门,费了好大劲,才敲开邻居的门。人家只是摆手,似乎不便说话。求之再三,人家才陆陆续续,藏头去尾地大体讲了一下情况,说人虽然调回来了,但老伴没有福。陡坡都爬上去了 ,她却早早地归了天。老攸一着急,就急了个瘫痪在床。女儿拖家带口,想顾也顾不上。儿子不正干,又早早进了局子。儿媳妇,似管非管地咱也看不明白……。</p><p class="ql-block"> 再问其它,就除了摇头就是摆手了。我想给他留点钱,麻烦他转交,他更是直呼“不惹麻烦,不惹麻烦”地,把我直接推出门。我只有悻悻地离开……。</p><p class="ql-block"> 从这以后,大约过了几个月,听说他早已死了……。听后我心情沉重,但也不想再说什么。</p><p class="ql-block"> 尽管我们相识仅仅三年,但年近80岁,我要写这篇关于他的文章时,一件件往事,活灵活现宛如昨天。好人呀,我的老哥哥。</p><p class="ql-block"> 2020年重新补写于雁翅山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