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对着电视,母亲磕磕巴巴念出了屏幕上的整段文字。父亲和我连声叫好——这是今年二月以前,我们无法想象的场景⋯⋯</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母亲十九岁前,不识字。</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她生于山东省嘉祥县疃里镇进士张村,姥姥、姥爷皆务农。老两口生了三个闺女后,相继有了俩儿子,喜不自胜。姑娘们准备上学时,国家正经历“三年自然灾害”(之前叫“三年经济困难时期”)。母亲八九岁时,曾牵着妹妹的手、挎着篮子,沿街乞讨。那年月,长江以北,千河断流,万户萧疏,饿殍遍野。仅她们庄上,饿死几百口子。有些村,甚至“掘尸争肉”、“易子相食”。人人都在为“活下去”绞尽脑汁,谁有闲情逸致学文化?</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自然灾害”过后,村里办了夜校。其实,就是识字班。上一个月,只要三毛钱。三姐妹才学了几天,家里没钱买盐了。姥姥和母亲商量,干脆别上了,家里人总要吃盐啊——她便没再去。姥爷用妈妈的学费,换回两小包盐。之后不久,大姨也没法学了。只有三姨念了两个月。条件稍有改善,三姐妹又去夜校学了几天。期间,姥爷突然得了“赤瘊子”(一种颅内肿瘤),要住院、做手术。而家里,拿不出区区十四块钱的治疗费。情急之下,姥姥托人写信给她三个弟弟求助。姑娘们一见这光景,主动不去夜校了。后来,姥爷的病好了,忙着挣钱、还钱。他给姥姥说:女孩早晚要出嫁,不用识字。家里有两个男孩,他俩有文化就行了。于是,三姐妹只得安心做工。她们心灵手巧,都极能干。各项活计,不比男劳力差。唯一遗憾的,是不识字。当然,村里绝大多数女性,目不识丁。</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这段日子,母亲描述过当年的窘迫——十九岁时,她三舅发来电报,说家里人多,不好活,叫个孩子去新疆吧。去了,即能帮他们带孩子、干活儿,也可以减轻些家里的负担。姥姥的母亲决定,让妈妈去。她便孤身一人,坐上了火车。因不识字,一路辗转、一路求人。转车时,连个厕所都找不到,憋得脸红脖子粗。请教了路人,才晓得厕所在哪儿⋯⋯我问母亲(三舅爷也问过同样的问题):她恨姥姥姥爷吗?她说,不恨。打心眼儿里,她感谢两位老人——想方设法让她们姐弟五个活了下来。母亲的幼时玩伴,那两年,饿死了几个。</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1970年到新疆后,母亲帮她二舅做事、帮她三舅带孩子。期间,三舅爷手把手教她学习。那段时间,母亲认了不少字——“都能给家里写信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结婚后,因父亲的家庭成份不好,母亲被安排到五七排工作。种瓜果蔬菜,不需要识字。身边,多是没文化的妇女,学习荒废了。生下姐姐和我后,母亲更加忙碌,无暇读书看报。我上小学前,厂里落实政策,母亲作为干部家属,进工厂当了工人。劳动密集型企业,工作强度大,总加班。又要照顾我俩、操持家务。即使有父亲分担,母亲也无精力学习。期间,父亲曾教过她。写了、认了,没空儿复习,渐渐就忘了。天长日久,母亲又成了“睁眼瞎”(文盲)。</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文盲的世界,是局促而单调的——不能从书本中获得见识、看不懂新闻公告、看不懂标志标识,更洞见不了世界⋯⋯ 多年来,母亲只认得百十个汉字。生活和工作上的不便,可想而知。</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这一切,之前,我竟习以为常——认为母亲赋有生活智慧,且性格开朗,对“不识字”想必不太在意。其实,我错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过年期间,因疫情,我们仨被困在家。看电视时,常给母亲念标题、念疫情通告、念无声的公益广告上的文字。读得久了,口干舌燥。母亲心疼我,让我别念了。甚至,偶尔为此发脾气。才意识到,母亲也会因为不识字而难堪。</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必须改变这种状况,相信母亲也有改变的意愿。</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第一步,拿出纸和笔,请求母亲写她的名字。结果,她忘了“秋”字怎么写。示范给她看,让她照着描摹。之后,问她能否写出爸爸的名字。“舜”字这么复杂,她自然不会。我一边写、一边说:爸爸的手现在越来越抖,去银行办事,自己签字越发困难——如果她能替爸爸签,是不是挺好的?母亲点了点头。</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告诉母亲,从今天起,每天照着写几遍,她同意了。晚上,见她没看电视,在自己的房间,正抄写父亲和她的名字呢。</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第二天,方格本上,每隔四行,起首用正楷,写一个家人的名字。一页纸,只写我们四口人的。一气儿写了二十页,拿给母亲,让她跟在后面,每天写一页。爸爸在旁边瞧见了,连声说:好、好、好!</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之后几天,母亲按我教的握笔姿势,端端正正坐在书桌旁,抄写家人的姓名。笔画虽如火柴棍儿般堆砌,字却写得大方舒展。父亲时不时凑过去瞅一眼,夸她两句。</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下一步需要解决的问题是——怎么教母亲识字呢?以我的经验,进入一个新的领域、构建相对完整的知识体系,如果有时间、有精力,入门的第一步,正确的方法,是读教科书。</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2月18日,网购了人教版小学语文一年级上下册。因疫情受阻,七天后才收到。捧起书的一刻,母亲欣喜不已。这是迄今七十载的人生里,属于她的第一本书。</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翻开扉页,从“我是小学生·上学歌”读给她听——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小书包?”想起,母亲从未背过书包,鼻子酸酸的。</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自2月25日起,母亲的眼前,一方崭新的世界,如云海日出,喷薄而现。</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不在家的时候,父亲念课文、读生字,教母亲学习。很快发现,不可行——爸爸的普通话不标准,乡音太重。听母亲读课文,常泛着湖北竹山腔儿。怎样才能使她读音准确、自主并规范的学习呢?</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之前,在手机上发现了一款APP——好爸妈点读。只要购买并下载,可呈现与课本相同的页面。点击文字或段落,便可听到读音、解析或成段的朗诵。语速慢、声音清晰、读音标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当即,拿起母亲的手机,下载了这项应用,并演示给他们看。爸妈感慨于科技的进步,说如果早有这样的工具,就好了,多方便!</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三月初,疫情好转,我恢复了正常工作。回家时,总能见到这样的场景——如果天还亮着,母亲会坐在阳台的小藤椅上,戴着老花镜,捧书而读。如果天色已晚,她多半在餐桌旁读书、写字。她说,厨房的灯亮,光线柔和,眼睛不累。父亲总靠在沙发上看电视,姿势端正、面容慈祥。电视的声音开得低,几乎听不见。</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四月的一天,刚进门,听母亲给父亲念课文——《在一起》:小黄鸡,小黑鸡,欢欢喜喜在一起。刨刨土,捉捉虫,青草地上做游戏⋯⋯两位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洋溢着孩子般的天真。</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五月份,终于听到母亲读叶圣陶先生的童谣——《小小的船》: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儿两头尖。我在小小的船里坐,只看见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这是小时候,记忆最深、最美的一篇课文。我按韵律念了几遍,母亲也觉得很美。</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现在,每天清晨,母亲照常五点多钟起来,不再像从前那样——“不知道该干什么”。而是翻开书,低声念诵课文、抄写生字。直到六点多,父亲醒来,才开始一天的忙碌。上午散步回来、午睡后、下午做操、买菜或散步之后、晚饭后,都是母亲的学习时间。</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有时,母亲将书合上、把老花镜摘下,抱怨:“老了,老了,学不会了。前头学、后头忘,不学了!”我笑着迎合道:“好,不学了!”——她满眼笑意。</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四月起,每逢周末,我开车陪二老到市区或山西省内的景区走一走(随时戴口罩、自带食物和水)。路牌、广告牌、商家的店招、景区的告示,都成了母亲的学习工具。</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七、八月份,山西省图书馆和太原市图书馆相继恢复开放。帮父亲借书的同时,给母亲选借带拼音的寓言或神话传说。父亲和我,谁有空儿了,谁就拿铅笔头指着,一个字一个字念给母亲听。她盯着看、跟着读,极专注。</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经过七个月的学习,母亲已念完了一年级语文上下册,开始读二年级上册。同时,复习学过的。她发现,一段时间不写不念,会忘记之前所学的内容。看来,母亲已找到了学习方法。</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并未期望母亲通过学习,有多高的文化水平。更未奢求,母亲从书海中,领略前人留下的什么“深层次的思考”和“高维度的智慧”。只希望她能将小学语文学完,能看懂电视和手机上的文字内容;想看书的时候,可随手翻开,没有阅读障碍。只盼着她不闷,心情愉悦。</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今年,是大灾大疫之年。若论灾疫叠加的严峻,已胜过一九五九至一九六一年。所不同的是,少了层层“人祸”的荼毒,阻塞了滔滔“人欲”的横流。社会平稳有序,生产生活已恢复如常。</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狄更斯在《双城记》开篇写道:“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老母亲在古稀之年,能认些字、学点儿文化,对我而言,便是最好的时代、是希望之春。</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2020年10月16日晨 于太原半山</span></p> <p class="ql-block">(各位亲友:在看到这篇文章后,与我母亲见面或电话联系时,请不要提及她学文化的事。母亲面浅,怕她不好意思。谢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