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不曾忘却（一)

张巧

谨以此篇献给当时梁家堡小学的孩子和家长们，谢谢当年你们留给我的温暖和感动。 　　那年，我十九岁，师范毕业分配到小河乡的梁家堡小学任教。也许是天意，三十年前的秋天，我的父亲，师范毕业也被分配到小河乡的梁家堡小学任教，只是父亲不到一年就放弃了，因为当时奶奶已去逝，爷爷年迈，家里还有三个未成年的叔叔需要他照管，他当时工资太低，无法养家。辞职回家后的他从此开始了他辛苦奔波、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的一生，终生与泥土为伴，而他本应有“春风育桃李热血铸栋梁”、手执教鞭走天涯的一生。 　　听到我被分配到小河乡任教，父亲一愣，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幽幽地说：“小河是个好地方，上长枣树下种田。”我去小河报到的那天早上，一夜辗转反侧的父亲，很早就起来为我打点好行装，拍拍我的肩，很有深意地说：“我的女儿，万里长征，今天要迈出第一步了！”我知道，父亲是说我要真正开始独立的生活了，而那里，也是父亲曾生活、工作过的地方，他的女儿将要继他未完的事业，去那里教书育人了。他又告诉了我一些当地人的生活习惯，嘱咐我帮他打听他以前的老校长杨文英是否在世。 　　辞别了父母兄长，单纯质朴的我从此踏上了一片陌生的土地，从不曾想到，那片土地和那片土地上的人民所留给我的感动，将温暖我的一生，使我深刻的理解了，什么叫第二故乡！ 　　如今，背起行囊，离开小河已十多年了，可它永远是我魂牵梦绕的地方，夜夜盼归的另一个家园，月光下的枣林、闪亮的铁轨、淳朴的乡民、书声朗朗的校园、纯真可爱的孩子们，永远是我亲切的怀念...... （—） 枣林、铁轨、月光、校园 梁家堡，是一个美丽的村落，如父亲所说，随处可见枣树，到处长满庄稼，哪里都是绿茵茵的，的确是上长枣树下种田的一个好地方。离学校一二百米就是火车道，有两排闪亮的铁轨，火车呼啸而过时，在教室和宿舍都能明显感觉到震动。 　　我们那届的师范毕业生有三个就分配到了梁家堡小学，学校十二位老师，七个未成家，我们这些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都住校，青春作伴，生机勃勃，并不寂寞。 我很快就喜欢上了这里，当我忐忑的站在教室门口，看到干净整洁的教室，坐的端端正正、眼神中充满尊敬和欣喜的孩子们时，我就深深的喜欢上了我的第一班学生。随着上课铃声的响起，我笑盈盈地走上讲台，班长一声：“起立！”孩子们齐刷刷的站起来异口同声地说：“老师好！”就在我的眼睛面对几十双充满敬意、信任、快乐的眼睛的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叫神圣的讲台。 　　而那短暂的一年，我们之间却建立了让我们彼此都终身难忘的师生情，单纯、善良、满腔热情的老师和一群淳朴可爱的孩子，都把自己最纯的情、最真的心献给了彼此。春天，我带他们到田野，寻找春的足迹——萌芽的草、融化的冰、雪白的梨花、粉红的桃花、像牛毛像似花针的春雨、还有那吹面不寒的杨柳风，都走进了他们一篇篇《春天来了》的作文中，将他们自己都感动。冬天，我们奔向雪后万籁俱静的田野，倾听脚踩到雪上咯吱咯吱的声音，我们打雪仗、堆雪人、在雪地上画画、踩脚印，欢乐的笑声在乡村的田野上空回荡。为了理解“水天相接”这个词，我们到荒野看天地相连的情景，为了在中午放学前赶回来，我领着孩子们顺着铁轨一路奔跑，老校长以为出了什么事，骑着自行车在后面追。我们一起跳皮筋、打沙包、一起唱歌、一起跳舞、一起看细雨中悄然绽放的夜来香、一起忘情的朗读课文、一起排练节目……生活中的许许多多的时光，我们都一起乐着、一起痛着、彼此牵挂着。 　　初上讲台的我，教学技巧是拙劣的，而心是最真诚热烈的。直到今天，他们已长大成人，大半为人妻为人夫。他们有的迢迢的来看，有的偶遇街头，我们仍感到那样亲切，像慈爱的母亲见到久别远归的儿女。 　　每天和孩子们在一起，我感到充实而快乐，但孩子们放学以后，喧闹的校园一片寂静。此时的我是孤独的，我想家、想同学、朋友。微薄的工资，使我希望工作后用自己的收入改变家庭现状的美梦彻底破灭。我总会牵挂多病的母亲如今怎样？瘦弱的父亲在大哥成家另过后又怎样挑起全家生活的重担？ 孤寂、困惑、痛苦，使我每天黄昏，总会走出校园，走过短短的小土路，踏上闪亮的铁轨去散步。夕阳下的大地渐渐沉静，村庄里到处炊烟袅袅，隐隐可以听到孩子们奔跑玩耍的欢笑声，村民们收起农具陆续回家，牛、羊哞哞、咩咩的叫着，在主人的吆喝声中欢快满足的回归。这一切，都使在农村长大的我更加想家，我的爹娘、我的兄长，你们是否也刚刚扛着农具回家，才升起柴火准备做饭？真的是：“太阳落山，娃儿想娘。”俗语中的许多内容，都会在人生的某个时刻让你有深切的感受。直至今日，我仍然在每天夕阳西下时，格外思念不在身边的父母，我也多半会在这个时间拨通父母的电话，和他们唠唠家常。 这时，西边的天空，彩霞满天，它的壮美，会在瞬间点燃你所有的梦想，而铁轨在夕阳的余晖下闪闪发亮，无止境的向远方延伸，路的尽头是即将向山后隐去的火红的太阳。走在铁轨上面，像在走人生之路，而且是一条通向光明的人生之路，它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吸引你一步步满怀希望、快乐的走下去。我总会不知不觉走出很远，直到西边的红霞彻底隐去它可爱的笑脸，只留下微微的亮光，我才意识到，该回了。常常往回走时，一转身会发现，高悬的明月，使满天星斗的天空格外美丽，月亮的清辉洒向大地，大地上的一切都像披上了一层朦胧的薄纱，月光照在枣树上，每片小小的叶子都绿得发亮，清幽的月光透过叶子泻下来，地上留下它斑驳的黑影。站在天地间，凉风习习，月光下的我，这时也会变得分外沉静，忆古思今，任思绪漫天纷飞，心中和亲人友人默默交流，或对明天做出新的规划。 　　偶尔，我会迈着悠然的步子，在夕阳下，月光里轻声唱歌:“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亲爱的妈妈；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没有一个家......” “你在他乡还好吗？是否已有太多改变......” “你那里下雪里吗，可有炉火温暖你的手，可有微笑填满你的家......” “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把所有问题自己扛，相爱总是简单，相处太难，不是你的就别再勉强......” 每一首歌都表达着不同的心绪，每一首歌的背后都有一个动人的故事，有一个我深深牵挂的人，有时我会不断的重复唱一首歌，唱给属于这首歌的人，那种发自心灵的声音，我的母亲、我的兄长、我的朋友，当时你们是否有所感应？ 　　每天黄昏的散步，已成了我的一种习惯，稍稍留心会发现，铁轨下的小沟沟里、小土坡下，不时会露出几个小脑袋，他们边玩耍便密切的注意着呼啸而来的火车，当远远听到火车的轰鸣声时，他们会跑上土坡齐声大喊：“老师，火车来了，快走开！”“老师，火车来了，快走开！”直到他们看到我走下铁轨，才再去玩耍。 有一天，一个附近的学生跑来对我说：“老师，你以后别在火车道上走了，太危险了。我妈妈说，那火车道上压死过好几个人，她让我给你说一下，以后在别处溜达吧，那儿太危险了。” 　　我望着他纯真的小脸，感激地说：“谢谢你，老师以后会注意的。” 　　记得那年八月十五前一个月亮很亮的晚上，我又独自一人在铁轨上散步，一位骑车回家的大叔，走出一段路后又折回来，推着自行车，总是在铁轨旁的小石子路上不远不近的尾随着我，来来去去。我起初以为他在找什么东西，后来感觉有点异常，便惶恐的离开铁轨，走向学校。他见我下了铁轨，走进学校，站了好一会儿，才骑着自行车走了。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他大概以为我有什么想不开的事，会卧轨，所以不放心，才跟了这么久。害怕瞬间变为感动，我望着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夜色中，才走进校门，这些异乡善良的人们啊！ 　　过了一段时间，周围的学生和村民习惯了我黄昏的散步，那些小脑袋渐渐消失了。 　　如今我偶尔因学生之邀回梁家堡，路过火车道时，我都会深情的回头张望，那陪我度过一年时光的铁轨啊，它洒下了我多少孤单的身影，记录了我太多欢喜、忧愁、思索，那在彩霞满天，夕阳西下时在闪亮铁轨上散步的情景永远是我记忆中的珍宝，多少次梦中我都梦见了那闪亮的铁轨、如火的夕阳、悠悠的枣林、高洁的月光、充满欢声笑语的校园、以及那小土坡下的一个个小脑袋…… 　　现在，人们在铁道下挖了一个洞子，来往车辆行人都从下面通过，又在铁道两旁围起了铁栅栏，料想也再无人在夕阳西下时在铁轨上散步、唱歌了，我曾经浪漫的行为成了绝迹，那种奇妙的感觉，那种美丽的景象，怕也是无人再能感知了！ 再见了，我青春的足迹！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