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窑洞我的年(五)

李明姗

<p class="ql-block">  晌午近了, 白晃晃的日头带着几分羞赧斜斜地悬挂在沟圈的上空,这团炽炽燃烧的火球,由里而外,散射着层层光晕,把周围的天空烤成了暖白色。天空似乎变远变淡,再不似晨曦中泛着淡淡鱼白光的青蓝,也不似霞光映染下深邃的靛蓝,更不似午后云卷云舒时清彻清彻的瓦蓝,带着浅浅的奶白,空灵而透明。</p><p class="ql-block"> 每当这个时候,太阳总是不偏不倚斜照着我们的大院。与其说是“斜”,倒不如说是日头把脸颊微仰,正是这轻轻一仰,大院恰到好处地接纳了一天里最好的阳光,最好的热量,凝聚了最好的人气。</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你看,房顶上朝阳的每一块瓦片都打上了亮光,花喜鹊从园子背后飞过来,站在大门楼子上,尾巴一翘一翘,“喳喳一一喳喳”开始大献殷勤,倘若不是冬天,银灰色的布谷总爱把箍窑屋顶尖翘的兽脊当做落脚点,俊俏的脑袋一歪一歪,像个圆圆的灰点,“布谷一一布谷”叫得暖心。四叔楼上的过廊灌满阳光,太阳一直斜插到楼底拱形的门窗上,五叔的三间大套房和我们的三间大瓦房,吸足了空中扑下来的暖光泛起了黄晕,泥巴墙最能吞吐光热,黄光光热乎乎的,似乎丝丝冒着热气,伸开五指按上去,或是把脊背紧贴上去,一股热流瞬间传遍全身。精光精光的黄土西院,泛着白光,亮得闪眼,只有行道口是一处遮荫的好所在,箍起的洞口形似一座低矮的瓦房,朝着西院投下一角角凉阴,与楼楼、大门的光影重重叠叠,夏秋之际,院里晒着粮食,行道的瓦顶上搁满筛子、箥箕,晾晒着杏干、葵花和黄花菜,门口凉风习习,孩子们总喜欢端着饭碗在这里边吃边玩。</p><p class="ql-block"> 下院的崖面子,大概有三面也挂上了日头,奶奶窑洞的崖面最亮最暖,半崖上被我们透得豁口拉叽的老雀窝、长虫洞差点也钻进了光,毛草乱蓬蓬的。热头还沉下去,打在奶奶的窑门上,悄悄展进窑里,印在脚地上,靠近门扇的一侧窑壁也斜斜地挂上了太阳。</p> <p class="ql-block">  这太阳,清晨从东边的坳窝里一冒出花花来,缕缕红光就远远地透过涝池边的杏树、柳树和核桃树,婆婆娑娑打在我们的屋脊上,接着,大爷爷箍窑的墙壁就染上了红晕,当她红彤彤地躲在枣林身后,微笑着射出道道金光的时候,我们的西院就暖了亮了,旋到沟圈上空,已是赤日艳艳,上院下院忽然像披上了金装,暖洋洋、黄橙橙的。院子里的大人娃娃都能凭着日头看时间,这日头悬空、脸上的潮红还没有完全褪去,光晕暖暖的、羞答答的,空气中弥散的清香尚未晒熟,无疑就近晌午。</p><p class="ql-block"> 晌午的大院,每天都氤氲在这融融的光热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阳光晒进院子的每一个犄角旮旯,也晒进了每一个人的心房,也许正是这太阳无尽的眷顾和滋润,这个五十多人的大院总是人气满满,显得异常的温馨和祥和!</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每天,只要太阳从枣林身后探出头来,斑斑驳驳的光影洒在院子里,喂鸡扫院忙活了半个早晌的奶奶,就会在暖和底下扔上一块破麻袋,侧身蜷腿席地而坐,一会给娃娃们梳头喂饭擦鼻涕,一会摘菜拣米挑豆子,小娃娃们像蜂一样一会会飞远,一会会又围上来,更像一群觅食的小鸡娃,围着奶奶叽叽咕咕。瞅见日头微悬,热辣辣的光气扑下来,奶奶总会忙不迭地踮起小脚围着灶台忙碌,引一把柴火,灶口火舌乱蹿,忽闪忽闪舔着锅底,红红的火苗映衬着奶奶慈祥的面庞,随着房顶一阵悠悠而起的炊烟,淡淡的热气和香味就轻轻弥散在院子里。</p><p class="ql-block"> 大爷爷晌午进门的时候,太阳总爱蹬着箍窑的门槛,将半截身子斜靠在箍窑左边的窗棱上,他习惯性地瞅瞅墙上红红的暖和,弯腰取出背篓里的麻绳镰刀,慢悠悠地挂在窗户上,有时还会拿出一点草药、杏核、菜籽、烟叶之类,搁到窗台上拨一拨晒一晒。他习惯在这阳光明媚的晌午,将那一对雪白的奶羊牵到东墙外的椒树旁,那里面朝沟圈,背风向阳,春天一到冰草一茬一茬像厚厚的绿毡,随身的柳条小背篓就常常立在南院敞口的柴房里。他更习惯在这阳光暖暖的晌午,眯缝着两眼坐在箍窑的台阶上,娴熟地抽出插在衣领里的旱烟锅,瞅也不瞅,伸进污渍污渍的布烟袋,掏掏捏捏,吧咂吧咂美美地吸上几口,阳光打在他绛紫色的脸上,每一条皱纹都熠熠泛光,对他来说,只要有暖和在,生活就不会没有底气和盼头!</p> <p class="ql-block">  婶婶们进门的时候,俏皮的阳光早就爬上了大大小小黑黢黢的烟囱,像个淘气的孩子,掩蔽着半个身子,随着一阵笼担铁锨落地的声音,呛人的浓烟,从各房各窑急匆匆地往上赶,遇上捣乱的日头,瞬间杂乱无章。快活了一个早晌的大鸡小鸡们,又旋在各屋门口撵着自己的主人“咕咕”啄食。早被奶奶垫饱肚子的小孩子们,这时候最喜欢在院子里比赛看太阳,仰着脖子,屏气凝声,盯上太阳几妙,眼前一亮一黑,尔后金花乱冒,或是盯着自己的影子转圈圈,转着转着眼前红彤彤一片,如此嘻嘻哈哈,叽叽嘈嘈,连讨厌的麻雀也跟着像疯子一样满院乱撞。 </p><p class="ql-block"> 妈妈进屋的时候,我们大房里的太阳从门槛爬进来,欢快地躺到平整光亮的脚地上,蜷缩成一个长方形的光影,任由孩子们跳来跳去,右窗户上跳进的太阳,猫在锅台、案板和缸盖上,像一团团暖色的大花,斑斑驳驳。这间采光最好的屋子,太阳每天先从土炕那侧揭起的窗户照进去,斑斑驳驳打在炕墙上,很快,门里的光影也射进来,条条缕缕搭在架板右边的红木箱上,又一一扫过墙上张贴的领袖画像,然后退啊退啊,一直退到堂屋正中,在脚地上团成一个斜斜亮亮的长方形竖影,那就是晌午的时候。灶堂上还有未燃尽的柴禾的余烬,妈妈站在灶火口,掬起奶奶早就擀好码在竹盖上的玉米面片,手两抖,“哗哗哗”,面片雨点般下到滚水里。</p> <p class="ql-block">  大孩子们放学归来了,袅袅炊烟正顶着晌午的阳光,在院里缭绕盘旋,空气中到处弥漫着醇厚的饭香。二十多个红扑扑的脸蛋,踩着自己的影子,呼啦啦涌进大门,有的爬在院中的矮墙墙上,盯着崖面的鸟窝窃窃叽叽;有的肚子咕咕乱叫直接冲进屋里;心细嘴叼的,一进大门就汲着鼻子乱嗅。一时间,上院、下院、井台、行道都是晃动的脑袋和走动的人影,窑里的声音传到了上院,上院的声音又传到了下院,一阵阵盖过了锅碗瓢盆发出的奏响。</p><p class="ql-block"> 这时候趴在上院的矮墙墙上看下院,别有一番意趣:北面角上三妈和七妈的厨窑擀杖清脆,门里飘出丝丝缕缕的白气,带着一股韭菜的爨味扑鼻而上,南面角上二妈和八妈的厨窑却烟薰火燎,风箱“吧唧一一吧唧!”打着均匀的节奏;二妈墙角的烟囱刚刚冒出一股呛人的浓烟,西面墙角六妈的烟囱也不甘示弱,两股灰白色的烟雾紧挨着扶摇直上,又缭绕缠绵,飘到上院再被阳光打散,化作薄薄的雾气,缥缥缈缈,融化在大院的空气中;这家擀杖擦着锅底“咣!咣!咣!”搅得起劲,满院弥散着一股玉米面搅团的焦糊味,那家门窗却热气蒸腾,刚出锅的糜子黄黄酸酸甜甜。</p><p class="ql-block"> 有风的日子,炊烟风雨飘摇、乱冲乱撞,无风的日子,它则袅袅娜娜、和颜悦色。对烟色不用细细打量,凭着肉眼和气味就可以知道,哪家烧的是青蒿,锅腔和灶火口喷吐着浓烟,淡蓝的烟雾钻在窑掌久久不肯出去,哪家燃的是干柴,锅腔里劈劈啪啪,烟囱悠闲地吐着丝丝缕缕的白烟。烧树叶和烧麦衣的,炊烟带着未呕熟的植物的草酸,在空气中飘飘忽忽,而烧玉米芯的,只听得风箱“吧哒吧哒”拉得欢快。</p><p class="ql-block"> 每到晌午,袅袅升腾的炊烟,就这样迎着疏朗而明媚的阳光,在那么不经意间随意的一舒展,就构成一幅人间最和谐的生活画景,这是大院宁静平和的生活常态,是这个近乎百年老宅的呼吸和喘息,是大院的生命和灵魂!</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大大们晌午回来,太阳正红! </p><p class="ql-block"> 四大拉着一架子车黄土,从枣林旁边的小路吃力地往进拉,他把车袢子挂在右肩上,两腿弓着一步一步向前蹬,车头左拧右摆,拉到场里,胳膊一松,车尾忽地着地,车把-下挑了起来。他弯腰抽去车厢后挡板,黄土“哗啦”溜下大半,再抬起车把抖抖车厢,黄土全溜了下来。四叔一锨一锨把黄土扬开,用锄勾成一道一道的竖行,轻喘着脚步蹒跚地进到大门,龇眉皱眼,好像跟谁呕气一般。这黄土常从南头的涧边拉回来,羊肠小道,上坡下坎,路面不是坑洼,就是石子,即使空手上路脚底硌也得生疼,四叔几乎天天如此!</p><p class="ql-block"> 五大回来了,背着沉甸甸的大背篓,从园子背后绕过来,左手搭在右肩上,紧紧拽着袢绳,右手托着背篓底,瘦弱的身躯被硕大的背篓遮挡着,只能看见两腿在艰难的行走。从大门进来,他径直穿过西院,微微一蹲,“咚!”,背篓重重地落在套房的左窗户下,然后直起身子,拍拍身上的泥土,长舒一口,擦擦脸上的汗水,不经意地望向火红的太阳。</p><p class="ql-block"> 二大回来了,从山下背回一大捆青草,弓着腰子也从枣林旁边扑腾扑腾走进来,斜立在大门的墙角下。青青的黄蒿白蒿、狗尾巴、刺藤和梅子蔓,热乎乎地混合在一起,散发着山野特有的清香!</p><p class="ql-block"> 三大和八大也顶着日头回来了!他们从涝池尖尖一步一步走进来,经过“老坑”的场畔,老远就听得见独轮车咿咿呀呀!</p><p class="ql-block"> 无论春夏秋冬,大大们晌午回来从来都不是空手而归,春冬捎回的是干柴树叶和草衣,夏秋背回的是青草和树枝,一身泥土,满脸疲惫!而垫圈压厕所用的黄土,是每天必备的功课,趁着晌午的太阳扬开,在场院晒干,傍晚再挑进院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每天晌午,只要大大们迈进大门的门槛,院子里忽然就多了一份安稳和踏实,他们就像冬天奢华的阳光,让人倍感温暖和舒心。</p><p class="ql-block"> 年轻的八大每每迈进大门,总是咧着大嘴,喜笑颜开,绳子和弯镰还提留在手里,就朝着下院的厨窑瞅上几瞅,总要呦喝几声,唯恐人们不知道他回来似的,然后恍悠着穿过西院的房檐,向我们的大房和五妈的套房逐一望过,丢空和嫂子们玩笑几句,然后踏进大爷爷的箍窑去。</p><p class="ql-block"> 四大有时从沟里回来,进了门脚刚站稳,就边笑边从笼担里取出木瓜、鸟蛋,或者红红的酸枣、梅子,有时还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呱啦鸡和小松鼠,惹得娃娃们跳上蹿下。吃罢午饭有时他会倒在炕上眯一眯,伸在门边的双脚又黑又脏,脚底满是厚厚的老茧,尤其是脚后跟,黄黄的,干燥皴裂,仿佛是老树皮,孩子们抠一下,他笑一笑,又歪头合上眼皮。</p><p class="ql-block"> 趁着晌午歇息的工夫,快人快语的二大总是眉目含笑,在南院的小偏房前忙岀忙进,憨厚的三大时常挑上两个湿漉漉的大木桶,默默地跟着奶奶闪进我们的大房;皮肤黝黑的五大喜欢蹲在自己的套房前敲敲打打,或者闷声不吭,有一下没一下擦拭铁锨蹶头上的泥巴;手脚麻利的四大只要得空就骑在门槛上,腰间绑一根粗绳,双脚蹬一根木棍子,将整好的高粱穗在木棍和粗绳之间的细扎绳上滚来滚去,绑扎成一个个结结实实的小笤帚。</p><p class="ql-block"> 几位大大为人和善,勤劳朴实,人人都有一把好手艺,绑笤帚编笼筐修水担自不在话下,劁猪娃薅羊毛样样在行,起灶盘炕淘井更是人人拿手,他们在院里时常一边忙活,一边有一茬沒一茬闲聊,高兴时还喜欢高一腔低一腔抬杠。</p> <p class="ql-block">  最喜欢在春暖花开的时节看他们编笼担。柳条刚刚舒展开柔嫩的枝条,大大们常常从沟沟梁梁上砍回一些不粗不细、不长不短、大枝节少的柔嫩枝条,堆放在院子晾晒,晾到七八分干时,晌午时分,摆个木墩墩,旁边放一个水盆子,坐在阳光下,拿着砍刀、刃刀和剪刀,慢条斯理地把每根枝条都打理得光滑不硌手,然后蜷放在水盆里,便开始编笼框。</p><p class="ql-block"> 只要二大坐在南院笑吟吟地挑选柳条,孩子们就像过年一样高兴。只见他把又长又粗的柳条用作左右方向的经条,把又短又细的作为上下方向的纬条,先把粗的柳条铺放在地上,作为骨架,把细的柳条交叉,像女孩子编辫子一样,编制成笼子的底部,然后把底部的纬条弯折起来,再用又粗又长的柳条穿插着编织左右方向的经条。孩子们围成一堆七嘴八舌,抢着给大大们递柳条,有时拿起一根柳条,把粗的那一头用刀剥开一段,用牙咬住粗头,双手使劲一撸,撸到稍头停住,一条白白的、长长的、一头沉甸甸的柳条就忽闪忽闪展现在眼前,我们把它叫做“燕挂拉”,拿在手上忽悠忽悠,还真像枝头停挂着一只小燕子。只不过一两个晌午的时辰,一个柳笼就编成了,又圆又光滑,细密耐用,太阳一晒,散发出柳枝特有的涩味。</p><p class="ql-block"> 阉猪娃最热闹了,阉猪也叫劁猪,我们通常叫做“摘猪娃”。一到开春,四大、五大和二大,总会帮院里的各家捉回几只小猪娃,猪娃进门就自带喜气,圆滚滚的小腰上拴着一根麻绳,大大一手牵绳,一手拿着一根小树枝,猫腰碎步,“喽一喽喽”呦喝着小猪进了大门,小猪哼哼唧唧,甩着小尾巴在院里东蹿西奔,惹得小孩子们满院追着撒欢。养不了几天,大大们会挑个阳光明媚的晌午“摘猪娃”。只见五大在南院眼疾手快将猪仔摁倒在地,揪耳拽尾将它抱到套房门前,手脚并用把它侧身死死压住,二大则右手握刀,左手一把薅住猪卵子,圆滚滚的肉球被挤在手心,锋利的刀囗轻轻往光亮的皮囊上划一口子,左手略一用力,像是挤嫩豆仁一样,“哧溜”一下,裹着白衣的猪卵子就顺势而出,小猪扯命一般嘶嚎,二大三下五除二缝上刀口,五大手一松,小猪向南院狂奔而去,男孩们屏神静气看得起劲,女孩子则被大人喝斥到一边。四大和三大“摘猪娃”通常是在北院,三大按猪,四大执刀,一刀划个小口子,手指随机勾出一团“花花肠子”,缝针抹灰,一气呵成,看得人好不揪心。</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奶奶是每个晌午都要拄着拐棍,气喘吁吁赶到上院来的。她总是站在大门口,对着一群上学的孩子,叮咛这个,安顿那个,院子里唧唧吵吵,纠缠不清的时候,奶奶索性把一群孩子引到菜园里,弯腰掐上一把韭苔葱叶,每人分上一根,晌午的园子阳光明媚,蝴蝶翩翩而舞,奶奶的银丝在阳光下熠熠泛光。</p><p class="ql-block"> 打发完上学的孩子,大院安静了许多,消停下来的奶奶喜欢坐在我们大房的炕中间,一边微笑着和妈妈、众人拉话话,一边拧绳绳。奶奶口衔麻线,拧车子在一只手上“吱吱”翻转,另一只手上缠满了细细的麻绳。有时奶奶则会给妈妈整破布,奶奶整破布还真有一套,她把碎布头搁在膝盖上,眯眼拾去线头,口噙清水,“扑一一扑扑”,清水均匀地喷在破布上,然后将一块块打湿的棉布捋平压展,由大到小叠起一摞布沓沓。每逢此时,二妈偏房的缝纫机常“嗒嗒”响得欢快,磨窑的碾子也有一下没一下传来吱吱吜吜的声音,婶婶们手拿针线,前脚跟着后脚,聚到我们的大房来,谁让妈妈是长嫂又是单奔子人呢。</p><p class="ql-block"> 每个晌午,就在大人小孩在院里进进出出的时候,太阳也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地、悄悄地退出了我们大房的门槛,也悄悄地、悄悄地退出了下院奶奶的窑门,扑在大房墙壁上的太阳也撤下来,在门槛外恋恋驻足。只这一阵炊烟弥漫、饭香四溢的工夫,太阳似乎收敛了锋芒,温和而细腻地熨烫着院子,在南院划出晦明分明的一道线,却把北院照得红通通亮晃晃,行道顶上的每一块瓦片似乎都散着热发着光。</p><p class="ql-block"> 日子每天都这么缓缓而过,就像这袅袅的炊烟,平静而恬淡,也像这正午的太阳,绚烂而温暖!</p> <p class="ql-block">  但大大们终究还是属于黄土地上的一介凡人,局促一个大院的蜗居生活,虽然像米酒一样醇香悠长,但五十多人挤在一起,实在太窄狭了,终究敌不过另立门庭的想法,修新庄于是成了他们人人背负的另一个神圣使命,正是这个使命,晌午的时光显得更为充实和欢快。</p><p class="ql-block"> 晌午一撂下饭碗,大大们通常一齐出动,顶着火辣辣的日头,在一个个新庄基上挥镐挖土。他们把装的满满的一簸箕一簸箕湿黄土,端到一个个背篓旁,借助腿的力量,将簸箕使劲向起一蹭,双臂使劲一抬一扣,黄土“哗哗哗”倒进背篓里,直到背篓装不下时,他们才蹲下身,将背篓的绳子挎上肩头,肩上汗渍斑斑的旱裢,落满了黄土。满满一背篓黄土,当竭尽全力要背起来时,身子总向前一倾,如果没有把握好重量,有时连人带背篓一齐栽倒在地,于是大大们靠着背篓卷一棒叶子烟,这就是最好的歇息。</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打土坯、打炕基,是大大们人人都能拿得起放得下的活儿。土坯子和炕基子是新庄旧庄不可或缺的两样东西,盘土炕、砌台阶、垒灶台、扎山墙,随时随手都要用到,晌午饭前饭后,大大们丢空就在枣林旁边或园子背后打土坯。</p><p class="ql-block"> 初冬和早春,是打土坯的好季节,打坯的工具只有四样:坯模子、石杵、铁锨和一块石头板儿。坯模子很简单,是老木匠用枣木制作的一个两侧可以随意拆卸打开的长方形木框,石杵就是一端按着木提手的一块光滑圆润的石头,提手长约六七十公分,石头重得有二三十斤吧,石板只要平整,稍微比土坯模子大一点就行,厚度约在十厘米左右。打土坯一般都是就地取材,我们赖以生存的黄土就是最好的材质。选好一块土地后,先要浇水把地洇湿一下,晾上两三天,当黄土不干不燥、稍微有些潮湿,大大们就开始打坯了。</p><p class="ql-block"> 打坯是个体力活,一般需要两人协作,你上土,我抱杵,这样一天下来也能打个二三百。好在大大们人人都是打土坯的一把好手,三大和四大,二大和五大还分别是两对珠联璧合的黄金搭档。</p><p class="ql-block"> 常见三大干净利索地摆好坯箱子,四大抱杵对箱一站,三大抓一把草木灰“唰!唰!”均匀地洒入箱内,“哗!哗!”扣入两锨湿土,四大大脚一踩,三大又扣入两锨,箱满土溢,四大跃到箱子上,跳跃着将箱土踏实,形成一个小土包,随后跃到坯箱后沿,顺手抄起箱前石杵,先是前后轻拍低打,紧接着便是重重的三大杵,那石杵高高地起过前胸,重重落下,只听得“咣!咣! 咣!”,三声铿锵有力的声响,前一杵,后一杵,中间一杵,不偏不倚,正落箱中!那三大杵落下后,四大又在箱内低落拍打数下,像是换了一段轻音乐,土坯成形,高度融合,四大在箱前放下石杵,右脚一踹坯箱后档板,蹬一脚木卡锔,跃下坯床,打开坯箱,侧身一跨,弯腰搬起湿油油、亮光光、足有三十多斤的土坯,小心奕奕地码放到身后通风向阳的地方。而当他凯旋原地,三大用这码坯的黄金二十秒,又干净利索地摆放好了坯箱子。不要小看这个上土的人,在抱杵人舞杵时他趁机挥锨铲土,丝毫不得歇闲,两个人打坯过程,就像一台壮观美妙的双人舞,分不清谁是男一号,谁是男二号,二人的动作是那么娴熟,配合又是那么默契,一举手一投足,每一个眼神都是恰到好处,每一个动作都尽显男人风采!</p><p class="ql-block"> 尽管春风还带着深深的凉意,人们还没有脱去棉衣,而他们却薄衣单衫,阳光下汗珠涔涔,就这样,一个又一个晌午下来,一摞摞坯码安然矗立,风吹日晒,彰显着黄土男儿的力量!</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打炕坯通常是在我们大门外的场院里。炎炎夏日,选一个阳光晴好的晌午,大大们饭前把早先备好的黄土用水慢慢浸泡渗透,饭后人人各持一把铁锹,再撒上长麦草,翻来复去地搅和捣鼓,就像和面一样,然后挽起裤褪,赤脚“扑腾扑腾”来来回回地踩。他们头顶泛黄的破草帽,光膀赤臂,两腿泥巴,谈笑风生,当泥巴踩出粘性和劲道,再慢慢地回,如同醒面一样,当黄泥像面筋一样柔软细腻,再你一锨我一锨扣进四方四正的木模子。木模子摆放在枣林前六妈的核桃树下,掩映的树冠,繁茂的浓荫,遮挡了毒辣辣的骄阳,场里凉风习习,阳光斑斑点点,大大们把黄泥抹匀,待泥皮稍稍风干,就用石锤来来回回狠狠地捶,你一捶,我一捶,捶瓷实、捶平整,又用瓦刀细细地刮平,苫上草帘或撒上薄薄的一层麦衣,晾干后就是一块上好的土炕坯。</p> <p class="ql-block">  沟圈的太阳每天都照常悬起,她乐此不疲,无怨无悔!流年似水,大院的生活也每天朝着太阳,吱吜吱吜淌过了岁月的长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20px;">(未完待续,感谢阅读)</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