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指挥连岁月拾遗

老鐵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969年2月,我从广州市入伍来到广西平果县,在陆军第43军129师炮兵团指挥连当侦察兵。当了两年多战士,从一个“毛头小子”后来成为团里树立的“学习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其中的苦与乐、人与事,50余载萦绕于心,久未忘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团指挥连驻扎在距广西平果县城约两公里的母娘山旁。营房在一个山丘上,山上全是松树,不知谁给它起了个当年很时尚的名字~青松岭。连部在最高处,如果不是松树遮挡,可以俯瞰全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广西平果县母娘山(网上照片)</span></p> <p>  我们这批广州兵经过几天的火车、汽车一路颠簸来到这里,第一印象有些不可思议。营房全部是钢架和茅草建造的,墙身下半截是石头,上半截是泥土与石灰混合的“干打垒”。营区尽管干净整洁,还是与想象有很大反差。新兵们个个灰头土面,正想找个水龙头洗洗,只听带兵干部大声宣布:“大家马上到下面小溪中洗把脸,15分钟后操场集合”!原来除了饭堂之外再没有水龙头了,这条溪流就是我们洗漱的地方。我看了看集合的操场,是用“三合土”打造的篮球场,场内有些地方开始出现裂纹。这是全连集合与队列训练的场地,也是唯一的娱乐场所。也许与想象中的反差太大,一种陌生感油然而生,没想到那个年代被认为“最佳选择”的军营生活,与自己的想象竟然另一重天地。一时不敢相信,这里就是我们要为国防事业献身的地方。</p><p><br></p><p> 大概一个月的新兵训练,主要完成队列训练和步兵轻武器射击,总体感觉挺愉快。虽然严格的训练有些苦累,但连队经常组织篮球、拔河、歌咏等比赛活动,总给我们带来一些从未尝试过的欢乐。新兵远离亲人,在连队朝夕相处,多少感到有一点家庭氛围,慢慢就忘记了与家人分别的伤感。</p><p><br></p><p> 新兵训练结束后,广州兵中我和易善新留在了指挥连,常保穗、黄炳辉、文锦生、张德权等人去了其他营。大家都知道新兵连生活是暂时的,全然没有离别的郁闷。</p> <p><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现在的平果县(网上照片)</span></p> <p> </p><p> 二</p><p><br></p><p> 我被分配到团指挥连侦察排一班。连长是一位“老革命”,由于相处时间很短,印象不深。不久,刘凤波同志接任指挥连长。他是湖南南县人,高高个子,很壮实。1961年入伍,高中文化,口才好,略带乡音的演讲常常有很多歇后语,我们都喜欢听他的报告。连长对我很关心。一次他问我:“看档案你是干部子弟,怎么黑不溜秋的像个农村兵”?我随意地回答:“天生皮肤黑吧”。我在指挥连军事训练成绩还不错,副业生产、养猪种菜虽不在行,但也很卖力,吃苦耐劳不亚于来自农村的战士。后来连长在大会上表扬,“不看花名册,谁也不知道张黑子是干部子弟,从大城市来的兵和农村来的一样……”。当然我知道,他说的“一样”不是指我的肤色。</p><p><br></p><p> 我的班长梁尚勇,1965年入伍,来自广西都安瑶族自治县,个头不高,身材矮壮,喜欢打篮球,在球场上只要拿到球,两只大眼睛瞪得像《水浒》中的黑旋风李逵。一天晚上,不知谁在熄灯前把一条弄得将死没死的蛇放在我被子里,上床睡觉时感觉凉冰冰的,掀开被子一看是条蛇,我十分恼火,正要翻脸的时候,班长劝我,“他们想看城市兵怕不怕蛇,开个玩笑,就当锻炼自己胆量吧……”。事后较长一段时间我对班长有意见。直到后来有人告诉我,“那天班长把恶作剧的人狠批了一通”,我才原谅了他。其实,梁尚勇是个不善言辞但容易思想沟通、润物无声的班长,和他在一起,总能不经意间感受到一种正能量。后来他提为我们侦察排长,还是我的入党介绍人。计算班长冯波,待人彬彬有礼,说话声调温和,作风严谨却不失风趣。他专业技术十分好,负责计算班的图板计算作业,连长一百个放心。他常说的“母娘山下练兵忙,援越抗美保边防”这句话至今犹在耳边。</p><p><br></p><p> 我们班的陈世和是同年入伍的新兵,湖南麻阳县人,家在农村,身材瘦小但灵气十足,他学东西很快,担任主观方向盘手,我背着炮队镜跑侧观。我们训练中配合很好,平时也聊得来,每天早晚我俩总是一起下到小溪边洗漱。我常常丢三落四,不是忘记拿肥皂盒就是牙膏落在溪边,每次他都帮我拾回来。有一天他终于问我:“你为啥子记性这么差,丢东西多浪费啊”?我告訴他,“从小母亲就说我,如果脑袋不长在脖子上也丢了……”。他的话从侧面提醒了我,要与大家打成一片,就要改变干部子弟那种大手大脚的习惯做起。</p> <p><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我的第一张军装照</span></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三&nbsp;</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指挥连紧张的军事训练我能适应,最不适应的是那个年代“早请示晚汇报”、开饭前的集体背诵语录,有时还跳“忠字舞”。那时,哪怕心里有不同看法,也不敢公开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同年从北京入伍的罗云毅在四排当无线兵。他是“老三届”,新兵中文化程度最高。平时爱学习,知识面很广,还下一手好棋。16岁时曾在公园与一位号称四段高手的老先生对弈围棋,对方突然晕倒在地,可能“用脑”过度吧,可把他吓得够呛。他下象棋可以不看棋盘,靠记忆同时对付两至三位高手。我俩在指挥连关系很好,无话不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天,我终于忍不住了,私下和罗云毅说:“连队现在从早到晚都搞形式主义”。我说,比如早饭时间只有半小时,先要集合背诵语录,必要时来段“忠字舞”,连长还要训话,十分钟过去了。饭后马上训练,要穿军装、排除大小便、准备训练器材,又需十分钟。实际吃饭时间只有十分钟,总是吃不饱。罗云毅听了我的牢骚,马上制止:“咱们私下讲一下就行了,以后千万别讲了,会犯错误的……”。罗云毅年长我三岁,善于分析思考问题。他兴许赞同我的观点,但保持沉默。那个年代,特别是军队不能有任何不一致的想法。事后我想通了,当你改变不了环境,只有努力去适应它。很快,我的吃饭速度也不影响训练了,最快时五分钟可以吃完一餐饭。但是,胃病也随之而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指挥连的城镇兵不多,我们几个来自城市的战士都能严格要求自己,与大家打成一片。我连续两年被评为“五好战士”。有时,也会“放松”一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时连队生活标准很低,每天伙食标准只有0.45元,一周能吃上一次肉是很奢华的事。特别是部队调防河南后配有三分之一的杂粮,常常饥饿难耐。一天,罗云毅来找我,“周末休息,我们买点儿吃的,就去前面的高粱地里,谁都发现不了”,他顺手指了指已经快成熟的一片高粱。觉得这个主意挺好,于是我俩偷偷买了午餐肉、凤尾鱼、菠萝罐头和啤酒,跑到高粱地里饱食“大餐”。没有开瓶工具,我们就用牙咬开啤酒瓶盖,还差点儿咬崩了牙。高粱地里的美餐,环境虽然简陋一点儿,但让我们感到无比快乐与享受。</p> <p><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连续两年被评为“五好战士”</span></p> <p><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几个城市兵在河南省唐河县合影</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指挥连在广西平果县时,营房前不到二十米有一条山间溪流,终年川流不息,清澈见底。水底多为大小不一的鹅卵石,鱼翔浅底,美景尽收。不少溪边大点的石头还成为我们洗衣服的“搓衣板”。雨天时,水流湍急,溪面增宽,最宽可达十多米,顺着溪水可以游泳。记得侦察二班班长(广东人,姓名不记得了)听说我游泳较好,提出来和我比赛。我多少受过一点训练,也没把他放在眼里。他的泳姿不规范,但游得非常快,结果我输了。领教了高手,才懂得了任何时候都不能小看任何人的道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指挥连有四个排和一部15瓦电台,从溪水上游开始,按1~4排顺序,每周轮着去上游洗漱。1969年7月,广西天气潮湿炎热,不知哪个排的人裆部有癣,在溪水上游洗漱,结果“人传人”,全连许多人染上了裆部皮癣,我也未能幸免。早上出操,不少人齐步走都叉着腿,跑步走和正步走根本无法进行。这次病患后,连长把责任落实给班长,发现类似问题必须及时报告,否则追究责任。1969年底,部队调防河南,终于离开那条让我们难以忘怀的山间溪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部队调防到河南郑州郊区的须水公社,团部驻郑州火车站西边第一个小站~铁炉火车站附近。进团部大门右边是团卫生队,左边就是我们连,看病十分方便。一次,我哮喘发作去卫生队拿药,见到一位新来的医生,瘦高个,文质彬彬,白俊的脸庞似乎永远没有阴天,举手投足与其他医生不一样。看病时,他带着轻微上海口音问我:“你是广东兵吗,怎么讲话没有广东口音”?我告诉他“祖籍山东,父辈南下广州,从广州入伍……”。那次看病对王医生印象很好,不仅医术高明,态度也好,没架子。后来才知道这位医生叫王敬文,1964年考入西安第四军医大学,毕业后先下步兵连锻炼,再分配来我们炮团当医生,是团里唯一的大学生。王医生说话语气平和,善解人意,表达能力强,大家都愿意和他交流。印象最深是王医生的爱情故事。他恋爱对象是中学同学,后考上南京医科大学。那个年代干部结婚要搞“外调”,两次都没能“过关”。团首长亲自找他谈话劝他放弃,他却表示坚持自己的选择,如果因此而让他脱下军装也只能无奈地接受。在忠贞不渝的爱情感染下,团首长破例批准了他们结婚。1976年王医生离开了部队。四十多年后见到他和夫人依然恩爱如故,深感当年他的选择非常正确,一场时代的爱情悲剧没有出现在他们面前。</p> <p><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山间溪流</span></p> <p><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1973年与王医生合影</span></p> <p><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2020年在扬州与王医生合影</span></p> <p><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团篮球队部分球员在南阳卧龙岗合影</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969年底部队调防河南,我当了侦察一班班长。一天,指导员杨正保派通讯员通知我去连部,说“团机关来人了,要和你谈话,写你的讲用材料,准备到团里学习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大会上发言”。我一脸愕然,直接向指导员表达两点意见:“一是自己不喜欢出风头,不想当典型;二是平时在班里讲话还凑合,在连队发言都紧张,更别说去团里大会发言了,我不去”。指导员说了一句“你去找郑文副政委说吧”!谁都知道郑文副政委的厉害。一头白发,不苟言笑,批评人用“吹胡子瞪眼睛”来形容一点不为过。无奈之下,我去见了机关来的孟祥梯参谋和罗正扬干事。孟是通讯股参谋,经常到连队检查通讯兵训练,我们认识。罗干事瘦高个,略带驼背且不爱说话,看上去很严肃,一看手指头就知道是个写材料烟不离手的人,据说他是政治处第一笔杆。见到我,孟参谋先说:“小张,给你两天时间自己先写个初稿……”,如何如何写讲了很多思路,其实我当时就乱成一锅粥。回来后指导员知道我有写稿任务,没让我训练,叫我呆在宿舍写稿子。我憋了两天,脑子一片空白,无从下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两天后我交了“白卷”,孟参谋、罗干事两位高手只好亲自操刀。我们三人在连队会议室,他们一边启发,一边诱导,让我顺着他们的写作思路讲“故事”。讲用材料至今我还记得,题目是《用毛主席哲学思想改造世界观》,内容大概是自己通过活学活用毛主席哲学思想,在改造客观世界同时改造自己主观世界,最后成为一名先进战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两位“高手”为我写了三段内容:记得第一个观点是“自来红与改造红”,主要讲自己如何克服干部子弟的“自来红”思想,用辩证唯物主义和实践论观点来分析“自来红”是唯心的,只有通过客观实际的锻炼去改造自己才能真正“红”,所以叫“改造红”。第二个观点是“红一阵子与红一辈子”,主要讲我在连队思想改造中,有时遇到困难和问题,会出现畏难或者满足情绪,怎么去克服。用辩证唯物主义的事物发展规律非直线上升的观点,要红一辈子就要不断克服困难,不能因为一阵子的困境影响一辈子的进步。第三个观点是“红一点与红一遍”,主要是用矛盾的同一性观点,讲述班长和班里同志共处于矛盾统一体中,相互依存,相互转化。自己当班长不仅要做出表率,还要带动全班同志一起进步。一花独放不是春,要满园春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讲用材料写好后,我先后到团、师、军等多个单位讲用。在那个火红的年代,我讲的“故事”自然也“红”起来。其实,他们为我准备材料时,已经拔高、再拔高,许多事情原本不是那么回事儿,也许为了树立典型,要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吧。那段时间我收获最大的不是所谓的当标兵、树典型,而是在孟参谋和罗干事这两支大笔杆那里偷师,知道了文章的构思和文字的推敲是怎么回事,为后来在机关工作打下基础。2017年孟祥梯老首长来香港旅游,见面聊起这段经历,他还隐约记得,我们谈得很开心。</p> <p><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那个年代的海报,难以忘怀</span></p> <p><br></p><p> 六</p><p><br></p><p> 我在指挥连两年多战士经历,正值文革“左”的时期,我们的人生轨迹都是顺着那个年代走过来的,虽然“五味杂陈”,但都有自己不同收获和记忆。大环境不说,在那个年代,指挥连战友之间有着一种朴实难忘的情谊,它没有因时间的流逝和战友社会地位的变化而褪色。比如莫荣根是四排无线兵,在那个年代属于不听话的所谓“后进战士”。经过部队“大熔炉”的锻炼,复员回乡务农,改革开放让他过上了小康生活。至今不仅我们常联系,他还与指挥连战友、曾担任国家发改委投资研究所所长、享受政府特殊津贴专家的罗云毅保持联系。</p><p><br></p><p> 半个世纪过去了,那些人和事儿,有的记忆犹新,有的模糊不清。时隔多年,往事虽然如烟,我依旧喜欢用心去回忆和解读那段弥足珍贵的连队战士生活,那个岁月是我最快活、最舒心、最惬意的时光。在那里,我完成了一个普通学生到革命军人的华丽转身,形成了自己世界观和人生观的价值取向,为后来个人职业生涯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现在,我们已经老去,有关当年炮团军营的话题还要延续,这正是撰写此文的动机。尽可能把那个特殊年代能够想起来的事情记录下来,留一点儿心底印记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