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椒姨娘

老秋

她有个“辣椒婆”的外号，是别人起的。她也因辈分高我一个台阶，我便敬佩地称她“辣椒姨娘”。别以为她的外号沾了辣椒两字，其实她不吃辣椒，吃辣椒会龇牙咧嘴。其名声鹤起，源于那次与邻居“盐菜婆”的巅峰对决。

她居住的老弄堂，弯弯曲曲，有一百余户人家、几百号男女老幼。房屋是砖木结构，道路是青石条铺就中间，两侧用废弃的窑砖头砌筑。道路中间拱起，两边相对偏低，便捷雨水流泻。“盐菜婆”家住弄堂上边，“辣椒姨娘”家紧挨她的房屋，位置属于下边，每逢雨水天气，雨水就会从她门前经过，流过一家又一家门前，一直注入昌江河。“盐菜婆”懒婆娘，纯属扫帚倒地也不愿扶正的人。德性差，习惯雨后趁各家往下游扫门前积水时，借机将自家门前的垃圾一齐扫下。碍于情面“辣椒姨娘”常常好言劝她，自古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扫水天经地义，往别人家门前扫垃圾就是缺德带冒烟。劝得口干舌燥，“盐菜婆”仗着自己在弄堂的蛮横、撒泼，邻居谦让，依然如故，没有半点收敛。日久天长，实在是忍无可忍，那一天“辣椒姨娘”终于在沉默中爆发，操起竹扫帚，三下五除二，将裹挟垃圾的脏水，原物奉还“盐菜婆”家门前。见此，“盐菜婆”竖眉瞪眼，怒发冲冠，骂骂咧咧，唾沫横飞，双手紧握竹扫帚，摆出决战姿势。东风吹，战鼓擂，“辣椒姨娘”从未怕过谁。竹扫帚在她手中变化成孙悟空手中的金箍棒，左挑又刺、上下翻飞，变化莫测，不足十几个回合，“盐菜婆”毫无招架之力，被打回了原形，一身沾满污水，丢弃扫帚躲回家中，紧闭大门不出。做了缩头乌龟，依然嘴不饶人。“辣椒姨娘”抬腿一脚，把“盐菜婆”家大门踢得咚咚响：“你有本事就出来，别做和尚咯卵，背后硬。”然后，抬手抹去额头上的汗水，稍稍理顺齐耳短发：“遇事讲道理是对讲道理的人而言，遇到不讲道理的人就要用不讲道理的办法对付。”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强中还有强中手，“盐菜婆”碰到了钉子“辣椒姨娘”，算她倒十八辈子霉。此战，“辣椒姨娘”大获全胜。

“辣椒姨娘”家的老屋是她公婆遗留的，蛮大咯。老屋较邻居家的屋比较，既长而且还有后门。后门直通隔壁弄堂，因此成了两条弄堂邻居往来的“捷径”。摆开八仙桌，烧着煤球炉，铜壶煮河水。路过走过的妇人家都乐得在她家顺便坐坐，喝杯茶，嚼嚼家长里短。有的特意登门恳请，明天儿子周岁生日，做周岁粑一事，当拜托“辣椒姨娘”辛苦代劳。

孩子周岁生日作兴做粑是弄堂里的传统习俗。家家户户的孩子周岁生日都要做粑庆贺。“辣椒姨娘”曾经帮助邻居做了多少次周岁生日粑她也记不住，根本无法统计。她常常逗弄堂里玩耍的小崽俚：“你爷（爸爸）周岁还是我帮忙做咯粑。”言笑中多有七分自豪三分显摆。

“辣椒姨娘”，个子高高，丰腴的身体，说话带劲，走路带风，留着齐耳短发，左右夹着两只漂亮的蝴蝶发夹，把短发紧拢耳朵后面，显出一张白里透红的圆脸庞。眼睛大，而且很有神采，透露出一股子英气。邻居街坊作兴“辣椒姨娘”，能请到她帮忙做粑就有面子，一百二十个放心。

做周岁粑要先挑好的晚米用磨磨成米粉。将米粉搓揉成米粉团才是做周岁粑的开始。她脱下外衣，腰系白色围裙，撸起袖子，精神抖擞，站立一只大搪瓷脸盆旁，先将米粉放入脸盆中，再吩咐旁人把铜壶刚烧开的水倒入，左手扶脸盆，右手用竹筷子不停搅拌。脸盆不断冒出腾腾热气，待到她感觉差不多时，再用双手反复搓揉，形成米粉团。这个过程技术含量高，既不能生，又不能过熟，既不能干，又不能太湿。凭着多年的经验，她能完全把握到位。

“辣椒姨娘”的厨艺胜别人一筹。她自幼跟随慈母料理家务：洗衣扫除、烧茶煮饭，特别是其母善于烹饪，她耳濡目染，渐渐亦通调和鼎鼐之道。逢年过节，宾客光临，坐镇厨房，亲操刀俎，以娱亲朋。所以，做粑的馅料非她亲自下厨不可。“韭菜豆干”“萝卜丝虾米”“笋丝腊肉”“芝麻白糖”“辣椒干萝卜丝”，品种多，味道鲜美。他们对“辣椒姨娘”的“杰作”赞不绝口，她却只回以淡淡的笑意。

“辣椒姨娘”不是在家带崽洗衣裳、烧茶煮饭的家庭妇女，是正儿八经古镇国营瓷厂里的职工，做给瓷器镶金的工种。镶金是一种给瓷器装饰，增加瓷器的外观美的工艺。要结合瓷器的造型，在瓷器的顶部、底部，有的在中间用笔描绘粗细均匀的线条。线条金光闪耀，灼灼其华。她的技术好得自不必说，在生产车间里也是主任眼中的红人。每年一度的“五一”国际劳动节，瓷厂要搞一次大型文娱活动，其中集体活动项目拔河比赛，她是车间里参加这个项目的首要人选。

拔河比赛赛场人声沸腾，围观者里三圈外三圈。其他两队与“辣椒姨娘”领队的拔河队同时进入了决赛阶段。都是实力派，要想赢对方，不仅要拼体力，而且还要拼智慧、临场发挥水平。“辣椒姨娘”是块老生姜，她挑选的队员个个膀大、腰圆、臀肥，咋看便有泰山压顶之势。赛令还未鸣响，她和她的队友就已经前腿绷直，后腿弓步，队形由矮到高，重心后侧。此刻，人高马大的她尤其抢眼，拔河绳缠腰两圈，粗胳膊死死拽着，站位最后一个，像个定海神针，稳如泰山，气势不可阻挡。绝对的主力队员。车间办公室墙壁上的多面女子拔河赛冠军锦旗、亚军锦旗足见实力不凡，“辣椒姨娘”功不可没。她家墙壁上，也贴满了奖状，连续多年的“先进生产者”“工会活动积极分子”。

“辣椒姨娘”膝下儿女俩人。尚未实行计划生育的年代，至少可以授予“计划生育先进个人”称号。养儿防老不在多，她始终觉得只要儿女有孝心，绝对一个顶俩。当年婆婆苦口婆心劝她不妨多生几个，锅边可以搭大，新社会饿不死人。于她而言，简直对壁呵气，说了也是等于冇说。

“辣椒姨娘”的老公和她同在一家国营瓷厂工作，年长她两岁，身材挺好，眉清目秀，很帅气的男子汉。巧的是他俩同在一个生产车间工作，只是工种不同罢了。他是窑炉长，技术拔尖，工资收入相当可观，深得领导器重，同事们敬佩。因为夫妻俩经济总收入不错，她家生活水平明显高于多子女家庭。老公抽烟、喝酒，她从未反对，那是男人的特权。做吃做吃，人生在世辛苦做事，就是为了吃喝。她既帮老公买酒，也帮老公买烟，上至衣服，下至鞋袜，都全部包揽买好，不用老公操心，她让老公吃穿坐享现成的。老公的同事羡慕得要命，夸赞她老公前世修来的福，娶了个打灯笼火把也找到的老婆。她灼灼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笑而不语。也有女同事逗“辣椒姨娘”说：“你老公不但人长得好看，而且工资收入又高，小心被别的女人挖了去。”她狡黠一笑，似乎胸有成竹：“谅她也抢不到。”其中有个秘密，老公每月工资都是如数上交她的，她管家。她有句经典语录：男人没有了钱，就等鸟没有了翅膀。谁见过折了翅膀的鸟能飞多高。没有钱的男人，那个女人喜欢。思忖一番，哈哈，想不到“辣椒姨娘”还留了一手，果然厉害、辣得够呛。

2020.10.13.初稿于珠山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