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金家坊

宓国华

上海黄浦区老城厢金家坊地块（亚龙地块）动迁改造，经过开发商动迁组与居民“拉锯战”历时四年多，终于基本落下帷幕。该街区承载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几代人的情感与回忆，将不久在上海地面上消失。

该地块地处于黄浦区老西门地区，原南市区商业中心（南市区前身为邑庙区）最繁华地段近端，中华路金家坊西入口北侧曾是闻名新老上海的中华大戏院，九十年代市政搞环城绿花带时被拆除。

据专家考证这里共有近500幢房屋，近五千户居民。街区内有40余座风格迴异的院落住宅，近百组装饰精美的联排石库门，三个建成于1910年代的早期成片里弄……。（以上数据与以下航拍图由同济大学李颖春老师提供）

金家坊是该地块最长的一条道路，东起松雪街，西至中华路，全长425米。以金家坊为主线，南北辅射若干道路，北面从东向西，吉祥弄、贻庆街、西马街，木桥街、肇方弄，全部北接方浜中路，吉祥弄除外，其与东面松雪街接壤。

金家坊南面由东向西，依次为红栏杆街、北孔家弄，翁家弄，肇方弄；其中前三条马路均与东西方向的孔家弄对接，然后延生出南孔家弄，翁家支弄、红庄弄；分别通向中华路与复兴东路。红栏杆街在孔家弄与红庄弄直角接口处90度转弯向东接松雪街，松雪街南接复兴中路，北接方浜中路。

该地块总面积为15公倾。目前绝大部分居民已陆续搬离，仅有少量居民仍在坚持，估计也坚持不了多久。

该地区有些道路口已被砌砖封闭，基本呈空巷死城，但每天仍有不少摄影爱好者在里面转悠觅景，甚至有外宾在空巷里饶有兴趣的参观。

这儿不仅成了免费怀旧观光景区，同时还是收废品捡破烂的王国。

我曾经是金家坊的老居民，故金家坊一直是我关注的地方，特别是金家坊99号。那里是我的降生地、摇篮，从襁褓到结婚生子共在主楼的二楼东厢房生活了三四十年，那儿有我难以磨灭的记忆。92年举家搬离距今已有二十八年，有时还梦回金家坊。后来我搬回黄浦区，家离金家坊不远，偶尔会进99号，会会老邻居，晩饭后有时会到老城厢里散步，拍了大量照片。还写过几篇小文。近日又去那儿拍了一些照片，留住瞬间，以作纪念。本篇晒部分图片。

本篇我会写一些金家坊的“老底子”（沪语：过去的意思）。图为金家坊中华路入口，现在确切的说是肇方弄入口。因为肇方弄与中华路平行，中间隔有绿花带。金家坊在中华路口的路牌不知何故近日已经消失。金家坊东面松雪街入口，在防控疫情时就已被砖墙封死。

金家坊翁家弄口，正面转角处的房子，过去是老虎灶（居民泡开水的地方，人民币一分钱灌一热水瓶）。

过去的老虎灶店里，夏天还有洗澡，只在店堂中间拉一块很大的布帘，里面放置一只木制大浴盆，人即在布帘后洗澡，当时大约五分钱一位。这种现象在现在是完全不可想象的。但这种老虎灶布帘澡堂在过去的老城厢里比比皆是。

早年的七联皮鞋厂旧址，现楼为后盖的申福敬老院

金家坊道路转角处是幢非常漂亮的、别具一格的石库门联体建筑。

木桥街金家坊路口，走到底是方浜中路。路口也已被砖墙封闭。

西马街金家坊街口

金家坊

金家坊树基里

金家坊105号107号，105号（右）在我印象中是金家坊最老的烟纸店，除香烟、日用杂货外，还有糖果零食，软硬糖，粽子糖，棒头糖，咸橄揽，拷扁橄榄，檀香橄榄、甘草老罗干等，一分钱可买一样。还有油盐酱醋酒，坛装白酒、黄酒、天热时还有散装啤酒。五六十年代，老城厢喝酒的居民，喝瓶装的少，零拷的多。油、酱油、醋、酱等都是零拷的。一条马路上若有家烟纸店基本能满足当地居民的日常需求。

107号是金家坊较早的理发店，老板兼理发师，人称阿莫林。

金家坊99号97号，砖木结构，同一石库门，老城厢里独特的深宅大院，民间称为“金家花园”，其内部共有八个天井（含97号一个天井）一座花园，四十多间房间，建筑明清风格，部分中西合璧。当年奢华程度完全可以与城隍庙豫园媲美。自从地块动迁以来，99号越来越引起人们的关注。本文下面会重点叙述。

金家坊过去以旧货摊市场闻名沪上，每天四五点钟就有人来设摊，旧货商品应有尽有。摊位从翁家弄口一直延绵至红栏杆街，相对路面宽的西马街也有摊位，在西马街口还有一位做葱油饼的摊头，生意超好，常常还要排队。正宗的上海葱油饼，现在基本吃不到了。与葱油饼摊平排相隔几米处，有家大饼油条摊。每天早上也是天天排队。那时人们都很自律默契，没有城管，街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但井然有序。整条街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烟火气。

大约上午九点左右，摊主们自觉撤摊。此时手推两轮马桶车来了，那推马桶车的工人一边推车一边喝哟：“马桶拎出来”！凡老城厢居民都熟悉这个声音。每到弄堂口，推车人均会停车，人进堂弄哟喝，让全体居民听到。居民听到哟喝，会纷纷将自家的马桶拎出来，倒掉后然后用自来水刷洗马桶。那时毎家收费0.35元/月，上海人称为“马桶钿”，那个年代“三角五分”是上海人相互开玩笑的一句戏话，老城厢里一般居民家庭用厕均用马桶，即使大户人家亦是如此，于是催生了一种代洗刷马桶的职业。

金家坊96弄旁侧94号石库门里当年住着一位卖办大佬，美国德士古火油公司上海总经理。姓方，两耳垂肩特别大。据说文盲。当年年青时因在路上捡到外国人的皮夹子（钱包）交还而诚实得福，失主是德士古大老板，后来让方当了上海公司总经理，带有点奇传色彩。文革中吃足苦头。

95号早年称石灰公所，据说最早也是一座简陋的花园，通过花园还可以进入“金家花园”侧门。

金家坊贻庆街口的红房子，是这片区域的最高三层楼建筑，旧时由一位史姓的开纺织厂的资本家居住。

金家坊

金家坊道路最宽的地方

金家坊如意里

金家坊私宅，原拱型装饰门内曾开过米店，里面的马赛克地面花式相当漂亮，现在门从红栏杆街60号进出。

金家坊红栏杆街口

金家坊吉祥弄口，从这儿至红栏杆街口是金家坊最窄的一段道路，路宽仅2米余。

红栏杆街是一条呈直角形的道路，图为拐角处。

红庄弄与红栏杆街连接口

贻庆街

贻庆弄

北孔家弄

北孔家弄有我小学时代不少同学，汪保华、陆基康、周建华、淡康生、俞融、陶永贞、秦天娟、李文芳、吴福兴、陈金荣等，小学班主任徐惠英老师还将我们编成学习小组，我参加秦天娟小组，每天放学，我们到秦天娟家里做好课外作业再回家。现在保持联系的，只有汪保华、陆基康两位同学，其余全部失联。

孔家弄

孔家弄

孔家弄31号

承德里

孔家弄泰瑞里

孔家弄

南孔家弄

北孔家弄15号恒兴里

西马街

木桥街28弄

西马街23弄

西马街44弄

西马街

西马街23弄石库门

临街阳台

仰拍精美的墙饰，实际为正圆形。

肇方弄翁家支路口

翁家弄

翁家弄过去是老西门地区最大的马路菜场

方浜中路

夕阳下的金家坊

建筑是凝固的历史，但金家坊街区，在地面的时间己经不多了。然而近年来却有一批专家学者一直在为金家坊地块的建筑遗产保护拯救而忙碌奔波。这也是我最近才知道的。

8月份，朋友转来同济大学《建筑遗产》学刋公众号上刋登的一篇题目为《发现金家坊》的文章。作者为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副教授李颖春、《城市中国》杂志编輯袁菁、独立摄影师施佳宇共同撰写专业学术文章。

文章图文并茂，内容相当丰富，深深地吸引了我。文章从金家坊的形成历史.、建筑形态、乃至居民的生活空间等等作了大量的深入的调查研究。从而得出种种结论。文中重点提到了“金家花园”（金家坊99号），由于99号的门牌号早己被居民卸下留作纪念，97号与99号建筑又连在一起，误将99号写成97号，我在留言栏里作了评论。

《建筑遗产》学刊编辑潘玥老师非常诚肯给我回复。我又读一遍文章，其实不止一遍。又留了言，因为我生长在金家坊99号，长在金家坊99，亲眼目睹99号的奢华与衰败。对99号最有发言权。所以对那篇文章特别感兴趣。

通过多次交流，潘玥老师和李颖春老师与我相互建立了联系方式。

团队经过实地勘察与研究，认为金家坊99号，坊间称为“金家花园”的深宅大院虽然不是法定保护建筑，也不是名人住宅，但整体格局保存完好，且有多处工艺精美的木构装饰，是有可能保护修复的好房子。

“金家花园”是金家坊地块占地面积最大的建筑组群，上图为2017年初的航拍图（李颖春提供）。彩笔圈内为“金家花园”。

“金家花园”尽管它在官方城建历史中默默无闻，但在民间传闻中却众说纷云，神秘莫测。由于严重缺乏资料，李颖春老师及团队走访了不少居民。我的留言正中专家们下怀。这也是我们有缘。

为了“金家花园”，李颖春老师、袁菁老师，研究生张劭祯，不辞劳苦远道从市区前来南翔登门拜访，那天我们谈了一下午。并约定不日再会见交流。李颖春老师还赠我一本名为《金家坊》的精美影集（文字李颖春，摄影詹强，还有十位团队成员）影集集中了金家坊地区的建筑精华，并配有精炼文字，内容精采纷呈，值得收藏。再谢。

1951年11月12日（农历十月十四）笔者就降生在99号这间小房内。（见下图）小间内原来用木板与邻居郑家分割，还有一扇门，虽然门被封死，但邻家之间没有隐私。81年大修时我请房修队拆除木板与木门用砖砌了一堵墙。我家有大小两间约24平方。位置主楼二楼东后厢房。两扇东窗，均装有百叶窗。是我父亲当年用五根金条与二房东顶的。

说来也巧，我出生那晚，隔壁前厢房侧间郑家婶婶相隔几小时也在家生了个男丁，99号东厢房隔壁两家在同一天同一晩添了两个男丁，另一位男丁郑传强后来加入公安队伍，曾任南市区刑警大队大队长。………哈哈哈！99号里故事蛮多的

去年9月北京工作的外甥女（我大姐的女儿）来沪，我陪她到99号内探故，她70年代在99号内度过童年6年。我那张留念照是她用手机照的。

99号动迁期间我去过多次，一直想到原居住的房间进去看看，但住户搬走，门被动迁组用木板钉死，无法进入，后来邻居搬走，通道走廊也被木板封死，更无法进入了。那天与外甥女同去本也不抱什么希望。但进石库门后鬼使神差一路畅通，通道封死的木板只是靠着，只需轻轻一挪。老家门也开着，好象知道我们今天要来的。幂幂中似有神灵护佑，阔别27年，还了我的心愿。🙏🙏🙏

花园早已面目全非，但还挺干净。原来的亭子、古井、石凳、花台、树木，坊间传说还有戏台，随着岁月的流失而早已消失。现在的桔树与无花果树均是邻居九十年代种植的。图为外甥女张谧在花园留影。

“金家花园”当年的奢华，有的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只有住在里面的居民才能体会。但几次大修，破坏一次比一次厉害，落得面目全非，破坏最严重的一次是六十年代上叶（文革前）的一次大修，几乎毁了所有的精华，飞檐翘角、花格门窗、护栏等，还有两座精美的砖雕仪门，那是精华中的精华。下面那些图片依稀还能找到一些其奢华的痕迹。

图为当年房东亲戚、管家王吉生的太太王家姆妈在花园的老照片（王家后代提供）

金家坊的石库大门高3米，宽2米，大概是老城厢里最大的石库门。石库门背面原先有座飞檐翘角的砖雕仪门。

2018年9月我们兄弟姐妹5人还有大姐夫一同专程到到动迁中的金家坊99号探访。当时里面还有三户居民在坚持。（图为我给姐姐妹妹们在99号石库大门口留影，她们都在99号内长大后走向社会，现在全部早已退休）

从大门进来经过一个青石板小天井，通过一条石墨砖通道进入第三个青石板方形天井，迎面一道拱门。进入拱门就是第三个天井。

第三个天井，长方形。门饰凹凸，线条流畅，两边建筑窗户均为西式，装有百叶窗。（图为中西合璧的石库门上方墙饰）

通过第三天井石库门进入主楼方形天井；即第四天井，门上方有座绝对精美的多层砖雕仪门，雕功精细，有古代人物，或是古代经典故事人物，还有大象，蟠桃，万年春等图案，全部浮雕，精美绝伦。

主楼建筑，底楼前后客堂，三条高门槛三排落地花格门；两边厢房，落地花格大门与花格窗户均为图中格式。（见下图）

二层主楼围绕天井有迴廊，楼上楼下间间有门，四通八达。楼上楼下除了外墙之外，少有承重墙，除了泥漫墙，（即用木片钉成墙面骨架，然后用纸筋石灰与稻麦杆加泥巴三合一和成的粘土抹在木条骨架上抹平，待干后再刷几层石灰呈白墙）。房间大部分均用木板分割，还有就是用花格门窗与花格护栏分割。最早99号内没有搁楼，没有老虎窗。

底楼中西合璧通道，拱门原有双开五彩玻璃门。

主楼的楼梯口，扶手第一根立柱上椭圆形的装饰木球己被邻居当作纪念品锯走。

为配合专家们的研究工作，我与老邻居过雨珍联系，她比我大几岁，是一位退休教师，她家是金家花园最早的住户之一，她家在花园南边西楼二层，我们称之为过家楼。解放前她父母均为中共地下党工作者，过家楼是中共地下党秘密活动据点。为此我也专门写过一篇文章。

我与过老师讲明原委，过老师积极配合，通过回忆还亲自绘制了花园复原图与她家的分割平面图。（图为她通过微信传过来的草图，标注的文字也很详细）。

我也咨询过比我大五岁的姐姐，她的回忆基本与过老师的回忆一致。

其实，在“金家花园”内，历来保存原貌格局的住户，数过家最好，这与个人文化素养有直接关系，过家伯伯是中共地下党，曾任新四军根据地印钞厂厂长，过家姆妈是教书老师，过雨珍的职业也老师，其哥哥也受过高等教育，留学国外。几次大修，其家均坚持不让房修队拆除花格门窗，其内部风格与主楼基本一致，只是在花格图案方面有些差别，看上去更精致些。为了使研究人员进一步了解99号内部装饰，过老师发来几张家庭私照。经其同意，本篇借用几张。“金家花园”过往的奢华可见一斑。

过老师与父母合影，她家身后的花格窗门古色古香，精美绝伦，非常有年代感。

听过老师说，上海市摄影家协会副主席曹建国2017年12月上旬曾专程到她家拍花格子门窗。（图为过家的花格护栏。

“金家花园”是老城厢内一座独一无二的明清风格的、且中西合璧的有特色的老建筑。

根据李颖春老师提供的信息：随着考察与研究的深入，从目前掌握的资料来看可能建造年代比我们想象的更早。古建专家认为“金家花园”巨大的圆润的柱础可能是晚明或清初的遗存，精美的木雕构件与大量的花格窗，可能是清中晩的物件。而建筑中的红砖平劵拱门、百叶窗、彩色玻璃门等，明显是近代的元素。这座建筑似乎是在一个较早的合院大宅基础上屡经添建的结果，留存有数百年间的建筑工艺和风格。

“金家花园”从辉煌至衰败，饱经沧桑，其实也是上海老城厢建筑变化与居民生活空间变化的缩影。它是与城市居民的生活与人口变化息息相关的，它虽然破损严重，但筯骨仍在。而且种种迹象表明“金家花园”在金家坊地区的建筑群中有相当大的历史地位。拆了太可惜了！

“金家花园”院深墙高，抗日战争时期曾是日本特务机关“尚公馆”驻地。后来中共地下党也是看中其私密性极高，故在花园西楼设秘密活动据点。若修复开发得当不仅会体现建筑遗产的历史价值与艺术价值。其无论建筑风格还是地理位置，完全可以与目即将峻工的露香园地产配套，可以开发成古色古香的高端宾馆或会所，进一步体现它的使用价值与经济价值。

与金家坊近在咫尺的露香园楼盘，联体新颖、气度非凡，（原露香园路万竹街）但本人总觉得缺少些什么。

感谢李颖春老师及专家团队的慧眼及辛勤努力，“金家花园”若能保留修复将是件功德无量的好事。但愿开发商手下留情。让我们一起加油努力。

金家坊有500年历史与丰富的内涵，“这里各式各样的建筑物，几乎是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上海城市住宅演变的缩影。金家坊虽然缺乏一种明快简洁的空间秩序，但这并不意味着历史风貌的衰败，而恰恰是不同时期历史残片层叠和拼贴形成旳独特景观”。（摘自《发现金家坊》李颖春、袁菁、施佳宇合著）

万物皆有灵，建筑是有灵魂的，它会向人们表达各种信息。 其实金家坊应该拯救保护的不仅仅是“金家花园”，而是整条街。我仿佛听到了它们的呐喊！（全文完）

后记

文章较长，感谢您耐心读完。

拯救保护“金家花园”，有关工作专家们仍在进行。保留不保留的决定权在开发商，还有政府城建主管部门。感谢专家团队的辛苦努力。

感谢同济大学李颖春老师为本文提供资料图片与指导帮助！

感谢同济大学《建筑遗产》学刊编辑潘玥老师牵线搭桥。

感谢过雨珍老师及其它老邻居的大力支持与帮助，

让我们祈祷“金家花园”留住根基，再现辉煌！🙏🙏🙏🙏🙏🙏

《最后的金家坊》后续